蒋韵的《你好,安娜》读来感到特别亲切,因为她写的是1950年代人的精神史和情感史,我恰好也是1950年代人,我在阅读中总是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带进小说的情境之中,那些人物的言行总是引起我的共鸣。尽管这一代人后来的命运大不相同,但他们在呼吸着新生共和国的新鲜空气长大,唱着同一首歌唱祖国的歌曲开启心智之门,特定的时代在他们的精神模板上抹上了相似的底色。蒋韵是过来人,她从这一代人的人生历程中反复淘洗,筛选出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凝结在她所塑造的人物身上,便有了这本令人感动的《你好,安娜》。 小说首先出场的是几位年轻的姑娘:安娜、素心、三美,她们是好朋友,要去看望在乡下插队的凌子美。一个帅气的男青年出现了,他是从北京来到山西的知青彭承畴,他们的相遇、相识点燃了青春与爱情的火花,继而酿成了爱情的悲剧。当然不只是爱,还有善,有为朋友和美好情愫的舍命担当。因此这是一本蕴含丰厚的小说,关乎爱情、关乎承诺、关乎救赎,让人的精神获得洗礼。 故事的陡转急变都由一个黑羊皮的笔记本引起,彭承畴在笔记本里写下了自己隐秘的情感,将笔记本托付给自己心爱的人安娜。安娜在万般无奈下,只能以自己的性命来严守秘密。素心则以守住自己的身体保护了笔记本的安全,她从此为这一切选择了一条罪与罚的人生道路。笔记本就像是1950年代人的特定徽章,那时几乎每一位学生都会有一个笔记本,虽然质地不一样,但都会被精心保存,在上面写下最中意、最重要的文字。笔记本还显露出这一代人与文学的亲密关系。因为在笔记本里,人们往往会抄录从文学作品中读到的优美段落。就像小说中所描述的:“却往往有一本笔记本,上面摘抄着查良铮翻译的普希金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大海》《自由颂》等等。也许不是普希金,是莱蒙托夫,是屠格涅夫的某段小说或者是契诃夫的戏剧。总之,这样的东西是他们的食粮。”小说中的几位年轻人都是文学爱好者,他们在那个图书匮乏的年代,会想尽办法寻找文学书籍阅读。文学世界打开了他们的视野,文学也在形塑他们的身心。安娜、素心、凌子美、三美和彭承畴这些年轻人看上去身上都有一些与当时社会风尚不谐调的地方,这些不谐调正是文学赋予他们的异秉。安娜对文学尤其痴迷。她还在识字不多的小小年纪读到第一本小说《晋阳秋》,就被小说所吸引,从此想尽办法找文学书籍来阅读。《晋阳秋》是1960年代出版的小说,不像当时的《青春之歌》《红日》等小说那么有影响。蒋韵这一笔其实非常有深意,她要告诉人们,即使是一本普通的小说,也能将一位刚识字的孩子深深吸引,这充分证明了文学的魅力,同时也揭示出当年文学阅读环境之贫瘠。安娜自从打开了文学之门,就沉浸在文学的海洋里,她几乎读遍了当时有影响力的文学书籍,“阅读,使她觉得活着很幸福”。不仅如此,蒋韵以更多的笔墨书写了文学对一个人的影响,文学在悄悄给阅读者带来变化,她详细描写了安娜在阅读外国小说《牛虻》后发生的变化。牛虻是一名革命者,经受了许多磨难,最后为革命献出了生命。“牛虻的故事,让她震撼,让她颤栗”,她迷恋和崇拜上了牛虻,甚至都要学牛虻那样结巴说话。蒋韵特别强调,安娜从牛虻身上感知到了信仰的魅力,而这种信仰与宗教无关,也与政治无关,是一种关乎美与善的信仰。蒋韵写道:“小小的安娜,十几岁的小少女,却正是从牛虻这里,学会了一往情深、永恒的崇拜:对那些美好的事物。” 虽然我说这篇小说“关乎爱情、关乎承诺、关乎救赎”,但信仰才是小说最重要的主题。蒋韵在一次图书分享会上谈到她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时说,她是为那一代人的文学信仰而写的。她说:“他们都是文学的信徒。”文学能不能成为一种信仰?蒋韵是这样回答的:“人类只要有自己的精神,有真实的痛苦,有真实的欢乐,有真实经历的一切,文学就会永存,作家负责记录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歌哭、记忆,以及他存在过的痕迹。”文学的精神担当是如此厚重,当然值得人们将其作为信仰。蒋韵写了几位将文学作为信仰的年轻人。小说让我们看到,当文学作为一种信仰时,人们将变得如此的高贵,灵魂将变得如此的美丽。 安娜便是一位真诚的文学信徒。文学几乎渗透在她的日常生活之中,她以自己的文学方式生活。当年她处在一个疯狂、荒诞的年代,但因为有了文学,她便能有效抵制现实中的疯狂和荒诞对人性的摧残,也使自己的精神保持着纯净的成色。彭承畴第一次去安娜家,就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小说的场景里”。虽然这是一个简陋的家庭,但屋里“没有一点真实的时代特征和气息。比如,没有一张领袖像,没有印成年画的样板戏剧照”。安娜独自的小蜗居里,竟被安娜用“零零碎碎的布头”等材料布置得“有了一种异域的风情,热烈、奇妙、神秘”。彭承畴便是在这浓郁的文学氛围里重新燃起了心中熄灭的爱火。文学也使安娜的思想变得更加纯粹。她和凌子美一起写血书去兵团当知青,这是当时绝大多数青年学生的选择,但即使如此,安娜也是怀着一种文学理想去兵团的,她希望自己能像俄罗斯文学中的十二月党人那样迎接西伯利亚的苦难,她想象自己的行为“浪漫而且有贵族气”。怀着这样的文学理想,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跳进刚解冻的河水里去救一只落水的小猪仔。同时也更不难理解,她为什么在素心那里没有拿到笔记本后会断然选择自杀。要知道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一个疯狂而荒诞的年代,那时候谈爱情和文学都是一种罪过。安娜的父亲是教俄苏文学的教授,却因为文学受到政治上的惩罚,母亲因此拼命阻挡孩子们与文艺沾边,安娜也懂得文学潜在的危险,她才会在不知笔记本的下落时那样惊慌,她深深担忧心爱之人的生命安危。当她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爱人时,当她觉得文学理想破灭时,她只能选择死,她是将生命托付给爱情,更是将生命托付给了文学理想。 素心是这几位好朋友中最有文学才华的,她也像安娜一样,往往生活在一个文学的世界。比如,当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教母彭姨时,想到的竟是彭姨像简爱,于是马上喜欢上了彭姨。彭承畴的出现,竟让她与安娜成为了情敌,这是她不愿将笔记本的真实状况告诉安娜的根本原因。但她没想到安娜会刚烈到以死来表白,她觉得自己对安娜之死负有罪责,从此便选择了此生此世“负罪而行”。素心的方式完全就是一种文学的方式,当她听到安娜自杀的消息时一定相伴着就想到了《罪与罚》这部她曾深深被感动过的文学经典。可以说,素心也是一个文学信徒。看上去,安娜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就死去了,其实她并没有死,素心从一定意义上说是安娜生命的延续。因此素心说:“我活一天,安娜就活一天。”后来她成为作家了,也要用“安娜”作为笔名。 蒋韵讲述了一个关于文学信仰的凄美故事,但她不是对文学怀着悲观、绝望的心情,而是对文学充满着热望和信心。她要告诉人们,在那个年代,尽管文学书籍被烧毁了,尽管文学给人们带来了灾难和迫害,尽管在公开场合人们不敢谈论文学,但是文学是顽强的,也是富有召唤力的。蒋韵以抒情性的笔调写道:“那些毒草,那些似乎被红色的风暴铲除净尽的毒草,在被荡涤过的空旷如荒漠的土地上,不知何时,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眨眼之间,破土而出。”“它们诱惑着如安娜一样的少男少女。”蒋韵写了几个少男少女在一个文学被贬斥的年代是如何获得文学信仰的,又是如何在文学信仰的指引下让自己的青春绽放的。后来他们在人生命运中遇到了各种坎坷,他们在渡过难关的过程中也少不了文学信仰的作用。今天,文学不再成为被诅咒的东西,文学也不再是珍稀之物,我们还会像安娜那样做一个真诚的文学信徒吗?“你好,安娜”,这是蒋韵对文学在这个时代的美好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