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专题

晋地文学的另一种经验书写

□郭剑卿

当代文学版图中被认为地域文学的作家作品委实很多,尤其山西作家的地域标签格外醒目。由“山药蛋”派和晋军组成的晋地文学版图上,乡土书写所占比重岂止半壁江山。然而置身于有着“山药蛋”文学历史和晋地文学现实的蒋韵小说,既不能归入主流的乡村书写,也并非简单的城市书写所能涵括。评论界一致认为给蒋韵归类是个难题。姑且这样说,她的小说是发生在山西的非地域文学。把蒋韵放在新时期文学和山西文学两个维度里观察,我思考的是,蒋韵提供了哪些属于她个人的文学经验?不妨从《你好,安娜》说起。

别一种女性命运

我注意到,大约从《我的内陆》开始,到近期《行走的年代》《琉璃》《晚祷》《水岸云庐》,直到《你好 安娜》,蒋韵的小说几乎构成一个内陆女性系列书写,其中的女主人公们大致处于同一历史时空,生活在北方内陆城市的旧街旧院,动乱期间遭遇不同的生命创伤与沉沦,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悲喜剧。她们的故事一方面具有无法抹去的在地属性,另一方面却不屑于脚下那块封闭平庸的土地,耽溺于“诗和远方”,一个心造的乌托邦。蒋韵笔下的女性和她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基本上是一个悖论,这是一个习惯了潦草粗粝地活着,平庸、乏味且压抑的内陆城市。偏偏这些女孩子却要活得浪漫、精致、纯粹,为了这样的活法她们不惜付出一生的代价,甚至是极端的代价。

《你好,安娜》是蒋韵对这类内陆城市女性及其命运的记录和解读。小说开头出现的河谷平原,也就是太原盆地,这是她许多小说故事的空间背景,也是蒋韵成长并生活其中的城市。通常,蒋韵笔下的这个内陆城市几乎是一个庸常乏味的所在,发生的故事也无关风花雪月。在《你好,安娜》中,驰骋在河谷平原的绿皮火车载着三个姑娘,驶入她们不无传奇色彩的命运中。我们也随蒋韵走进这座内陆城市深处,聆听三位女性的秘密,和她们一起寻找各自的“源头”和“出处”。你会发现,这座城不但是这些女性血肉之躯的托生之地,更有其赖以辨认自己精神纹理的“胎记”。

蒋韵写少女生命意识的萌动和压抑,少女的成长史,比之写成熟女子的生命意识更有动人之处。这是女性成长史中的早期历史,但又带着特定时代社会的深深烙印:有过最单纯光明的梦幻;于横扫一切旧事物的革命年代中成长,在粗放的环境和动乱的时代度过她们粗糙荒芜的青春期,绝对无暇也不被鼓励细腻地体验青春生命的骚动。这段生命的空白在蒋韵的笔下,令人吃惊地转化为少女们对死亡的觉察、迷恋、欣赏、品味。这种过分的“成熟”一方面折射出那个禁锢一切的时代,一方面也多少体现了蒋韵对性意识的有意回避。然而无论如何,蒋韵触及了少女们生命意识觉醒时的内心纷乱,这种内心纷乱和朦胧罪感是她们“少女时期”的终结式。终结是在残酷的破坏中完成的: 美的偶像破碎了。

就这样,蒋韵把一些看似渺小的经验用郑重的叙说获得它们本有的严重意味。在近于幽闭的环境中,三个女孩子不得不在毫无导引的情况下摸索着去理解生命,生命却因幽暗的时代显出神秘莫测的黑洞。时代风暴激起幼小心灵对超越平凡的渴望与痴迷,却又以极受压抑的方式迸发出来,这迸发、爆炸以越轨的形式获得严惩的快乐,走向毁灭的极致,镌刻在素心、安娜、三美的生命中,锻造出一种纯粹的宁折不弯的人格力量。这是支撑蒋韵笔下女性的奇异力量,她们借此保持着对庸常现实的拒绝,隐秘坚守着内心的诗意优雅。她们多半在为一个心造的“奇迹”活着,用不失戏剧化的夸张手法塑造自己的世界,从而塑造自身,结局却如灯蛾扑火般悲壮。

小说的副题是“献给我的母亲”。蒋韵围绕三个不同家庭,涉及形形色色的母爱。不同于通常的“父与子”书写,《你好,安娜》聚焦于“母与女”。安娜的母亲为了保全性命于乱世,以不择手段、蛮横偏执的本能之爱把一厢情愿的舐犊之情推向母女的对立;素心则在母亲波澜不惊、理智温馨的“懂你”之爱和教母无声传递的宗教之爱下成长;三美母亲不善柴米油盐,晚年幡然蜕变到满足子女的腹欲舌尖之爱。这些爱孩子的母亲,同时也在用盲目的爱伤害孩子。那些被母亲爱着的孩子,同时做了惩罚反抗母亲的逆子。在蒋韵的笔下,母与女之间的不和是一种代际对立的精神隔膜。这一点只待她们在人生路上遍尝苦果,才会如梦方醒般掏心掏肺与母亲对话,叛逆之女的精神认母方才完成。蒋韵写母与女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经常会让人对这些悲情女性的人生感到“疼痛”。从女性文学批评角度来看,蒋韵给文坛提供了不同于现代山西文学传统的城市女性命运书写。

别一种文化土壤

当我们试图深究安娜们的命运成因,你不能忽略蒋韵花费笔墨用心梳理她们的精神履历——阅读史。素心、安娜这一代人获得的精神给养,也是蒋韵赋予她笔下人物独有的文化标签。那些我们熟悉的中外经典文学作品,深情款款如数家珍列出的一长串书单,让她的小说具备了独特的“史料”色彩。包括不厌其烦摘录的外国诗句,革命年代的剧本台词、歌词,那是一代人的阅读记忆。她们的阅读史决定了所接受文化的驳杂性。因为时代和历史的原因,这些蜗居内陆盆地,连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少男少女们,不期然邂逅了坊间流传的地下状态的翻译文学,迷醉于“北插”们席卷而来的知青文化,封闭干涸的内陆文化土壤被注入了“异域”色彩,催生出神秘浪漫的异质文化,让饥饿的少女们拼命吸吮,成为诗化庸常生活的源泉。她们通过阅读在精神上发生美丽的蜕变。这种阅读让这些少女沉静而深邃,让她们从平凡中脱颖而出,神秘而动人,比如素心对照爱情经典去想象设计自己的爱情,安娜用诗意悲情的审美态度来想象死亡,甚至毅然赴死。那个致命的黑色羊皮封面的日记本所象征的,也是她们所能领略的别样人生和浪漫文化的极致,所以才会拼死维护。

三个不同的家庭文化也在塑造着她们。素心的妈妈是一个厨艺高明的美食家,还是资深的护士长。因为教母的关系,素心的成长背景有隐秘的基督教因子。在这样家庭长大的素心,有一种奇异的自尊心和追求完美的执拗人格。安娜的家庭简直是俄罗斯文化的翻版,父母是大学教师,教俄罗斯文学,喜欢屠格涅夫,给自己的三个孩子所起的名字分别是丽莎、安娜和伊凡,像极了一个俄罗斯文学塑造出来的中国家庭。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丽莎喜欢舞蹈,安娜迷恋油画,连家里的餐桌都是欧洲十八世纪的老古董,孩子们在潦草而违和的极左时代扭曲成一种极端型人格。为了追求完美的艺术和爱情,丽莎戕害自己,安娜献出沉重的肉身。她们的肉体囿于北方内陆小城令人窒息的盆地,精神上却高蹈于诗和远方。蒋韵写出了酝酿安娜们精神气质的异样土壤。

我认为这是蒋韵给新时期文坛和山西文学留下的独一份个人经验,囿于足下古老的内陆,又执拗地想超越这“地母”走上异样的“别路”。沉重的肉身负载着东西文化纠结的“罪与罚”,蒋韵为她们唱着一曲悲歌。一声“你好,安娜”,也是蒋韵由衷的致敬。

站在山西文学的传统谱系来看,如果说乡土即命运,那么蒋韵的书写也许彰显着改写“命运”的潜在努力和意义。

2023-02-06 □郭剑卿 1 1 文艺报 content68621.html 1 晋地文学的另一种经验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