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先生于2023年1月27日晚与世长辞，享年104岁。

想起有一年整理书架，意外找到1988年南京出版社的《秦淮恋》，俞平伯先生题写书名，并为此书写序。翻开书，竟然发现书中夹着杨苡先生翻译的一篇散文《生命始于80岁》打印件。过去，曾听说生命始于40，可在这篇文章里，80才是生命的又一次开始！

读杨苡译文，终于明白老人为何将之翻译，她显然在鼓励自己，也是鼓励后人，不要浪费生命，不要过早地认为自己衰老。

我曾数度前往南京看望她，记忆力之强，无人能比。她和冯骥才的岳母是闺蜜，居然能把一家人的几个孩子的姓名写得一个不差，真是了不得！

她99岁那年，春节电话拜年，她声音洪亮，说了好久，包括骂我不该把她写在西南联大的诗歌推送出来，我连声说是、是、是。可是，如此好的诗歌，能不推送吗？就让她批评吧！

《秦淮恋》书中收录杨苡一首诗歌《访古归来》。读了又读，真是好诗。故将之放在《生命始于80岁》后面，借此怀念杨苡先生。

《秦淮恋》序

六十五年前与佩弦兄同恋着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那情景还依稀记得。惜不得见今日的她。且喜《秦淮恋》的作者们做了详尽的描述。他们也与当年的我们一样，恋着那泛着秦淮河上的灯影和桨声。

我与佩弦的同题散文能流传至今，实是借着秦淮河的魅力，并非我们有什么神奇的功力。后来者的文章定能胜过我们，这是无疑的，也是我所希望的。

编辑同志要我为书题名，眼花手抖，不能成体，聊寄情思耳。

平伯

1988年10月

生命始于80岁

法兰克·劳巴赫 作 杨苡 译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前80年过得最不容易。后80年就是一连串的生日宴会了。

你一到80岁，人人都愿意帮你拿行李，搀扶你上台阶。若是你忘了你的名字或是任何别人的名字，或者一个约会，或者你自己的电话号码，或者在同一个时间约定了去三个地方，或者记不得你到底有多少孙儿孙女，你只需要解释你已经80岁了。

80岁比70岁可好太多了。70岁的时候，人家可以为了什么事对你发脾气，到了80岁，你不论做了什么，都完全可以得到谅解。即使你做了蠢事，那只是你返老还童。人人都在捉摸你的脑软化症状。

70岁根本没什么好玩。在那个年纪，他们盼着你在佛罗里达隐居在一所房子里抱怨着你的关节炎，而你要求每一个人停止他们含糊不清的叽叽咕咕，因为你听不懂（实际上你的听力已经消失一半了）。

如果你活到80岁，人家就会惊奇你还活着。他们满怀尊敬地对待你，因为你还这么长寿。实际上，他们似乎惊讶于你还能走路，而且谈吐敏锐。

所以，朋友，请努力活到80岁吧。这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人们可以原谅你的一切一切。你要是问我，我就说，生命始于80岁。

访古归来——参观杨柳树古建筑群

杨 苡

你让我拾起这一页历史，

犹如拣起一片枯叶，

叶脉早已不清晰了——

我无法沿着它行驶，

也好像没有风

能鼓起那想象的银帆。

讲历史的人兴致勃勃，

描述着这一片古老的深宅大院，

说大厅里也曾张灯结彩，

（你是否能听见那里的笑语喧天？）

何不抚摸一下那剥落的大柱，

原来挂灯的钉印还依稀可见；

不妨想象一片耀眼的灯彩，

下面陈设着一桌桌豪华酒宴；

又数着一座座精雕细凿的门楼，

讲述过多少民间故事的格扇，

刻着不同的四个大字的门匾，

教你生活中的哲理，

使你沉思，让你感叹！

人类的智慧从头脑中折射，

构成彩色的梦在手掌中凝聚璀璨，

便铺出几百年的文明史，

展示了一个民族的尊严！

几百几千年前的文化遗产，

原以为可以绵延

（而且也本该绵延）

却往往不能绵延！

只有残缺！

残缺的墙壁！

残缺的屋檐！

残缺扇门楼！

残缺呆格扇！

残缺的门匾！

呆望着下面残缺的青石砖

似乎都在想向参观者控诉，

却又都沉默无言！

因为不是毁于战争，

而是毁于一个怪诞的意念！

一瞬间那野蛮的破坏与摧毁，

像疫疠一样到处播散蔓延，

确有一股龙卷风、史无前例——

吹走了这页历史，

犹如吹走了一片枯叶，

留下的是数不尽的残缺不全！

如今树上挂满了叶子

全是嫩绿、嫩绿，

恣意地向这嫩绿的季节舒展——

啊，好畅快！好新鲜！

我看见讲历史的人

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彩，

说这一片残缺决不会继续，

来年的春风将送来失落的历史，

也许你将沿着嫩绿的叶脉穿行，

那时你可愿升起你想象的银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