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专题

爱欲、政治与时代

□张 娟

叶弥的《不老》是《风流图卷》的延续,叙事空间都是吴郭。《风流图卷》选取的是1958年和1968年两个时间点,《不老》选取的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的25天。两者都是一个很小的时间节点,但是就和鲁迅《阿Q正传》中革命党进城的辛亥革命的瞬间、契诃夫《樱桃园》里樱桃树被锯掉的历史时刻一样,都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生活在其中的人隐隐觉得不安,他们寻找自己在这个转折时期的位置,他们各有来路,也各有去处。但是不同于懵懂的阿Q,也不同于《樱桃园》里的那些“零余者”,《不老》中的孔燕妮是个与众不同的充满能量的女性。她在时代嬗变中,顶住家族的阴影,顶住流言蜚语,顶住失业的压力,也要坚持去爱,爱一个人,爱众生。她要用爱去对抗时间、苦难,乃至衰老。

孔燕妮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她以蓬勃的爱欲为武器,向时代挑战,向人生追问,她活得健康勇敢、生机勃勃。孔燕妮是吴郭城的一个名人,她的有名既在于她不容忽视的美丽,也在于她惊世骇俗的思想,还在于她的家族承接的江南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的混合力量。在《风流图卷》的结尾,孔燕妮对着钱塘江大喊:“我追逐情欲、爱、思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属于我的平静。”孔燕妮正是以爱欲为工具,去寻找自我,寻找人与时代政治的关系、人与自然宇宙的关系。在《不老》中,她继续宣称:“我迫切需要爱情,就像别人迫切需要钱一样”。她对爱情迫切而又强烈的需求,其实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匮乏和呼唤。爱欲即爱若斯(Eros),是西方思想史上一道美丽风景,被巴门尼德称为“诸神身上最古老的东西”。对于爱欲的追寻,是《不老》整部小说内在的一个精神线索。

孔燕妮为什么要呼唤爱?因为这是一个缺爱的时代:父辈缺爱,家人缺爱,周围的环境不理解爱。孔燕妮的母亲是时代的女儿,曾经是革委会副主任,她一生向往妇女解放却无法解放自己,背叛过爱情,也被爱情背叛,她也不懂得如何做母亲,这是一代中国女性的悲剧。孔燕妮的父亲是个心理医生,但是和谢小达婚姻失败,无法在孔燕妮的成长过程中给她带去父亲的引导和陪伴。在缺爱的原生家庭中长大的孔燕妮,就像《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那个女子一样,一生都需要靠爱情来治愈自己。这种缺爱的追寻以一种精神病症的方式出现,孔燕妮自己多次被人们视为精神病人,她也自嘲:“我好像有多重人格,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要成为哪种精神病人。”小说中她的恋爱对象俞华南也是抑郁症患者,张风毅的姐姐张柔和也曾精神病发作,孔燕妮母亲谢小达死前精神也变疯癫。但是这种精神病症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一种人性的自觉或者唤醒。在缺爱的社会氛围里,在爱欲的困境中,孔燕妮试图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唤醒人们内心的乌托邦精神,重拾人性的完整。

孔燕妮的爱欲重塑是政治性的,特别是放在1978年这个特殊的节点上。“阿兰·巴迪欧认为生活与爱情的强度之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共鸣’,而人们对生活的投入完全是政治理念的体现。”“政治活动作为集体对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个更公平世界的向往与爱欲有着深层次的制约关系。爱欲可以称为政治斗争的能量源泉。”(韩炳哲《爱欲之死》)1978年的江南小城吴郭,正处于时代政治转折的节点。孔燕妮不仅美丽,而且善于思考,总是敏感于个体生命的变化,也对外在世界充满好奇。她曾在动荡时期被体育老师侮辱,承受过这个时代的恶与伤害之后,她从绝望重新开始。这是个人意义的探求,也是对社会历史的探求。在小说中她和俞华南、杜克等人都有很多精神上的交流,对于物质、历史、解放思想、未来的理想社会等问题有深入的讨论。孔燕妮有大爱,宁愿自己挨饿也要寄钱给白鹭农业中学和安徽大旱的地区。她不但有着对过去的反思和批判,也预见到未来经济开放可能带来的欲望泛滥,利己主义的盛行,因而非常强调德性和美育的重要性,着力塑造民族的美好心灵。她认为宽容和理解,每个阶层彼此放松、相融,比责任、担当、奋斗等更为重要。小说中对于各种思想的展现、批判和讨论,形成一种众声喧哗的时代现场,并没有给出一个既定答案,而是多向度地提出了历史的问题和各种可能性的途径。

孔燕妮的爱欲重塑也是一种自我拯救。叶弥曾经说过:“一部《不老》,也是寻找自我,寻找不老的信心的故事。”孔燕妮的爱欲其实并不是指向某一个人。“爱情是‘双人舞’。它打破了一人视角,让世界从他者、从别处的视角中重生。”(韩炳哲《爱欲之死》)但是孔燕妮更像是靠着一个人爱欲的能量奋勇前行。孔燕妮慢慢走在路上,她不等谁的灵魂,她在算账,寻找灵魂自洽之路。一方面是灵魂的进账,一方面是灵魂的消耗,还有一些人既不给予她力量,也不消耗她的力量。她不断寻找,看似谈了一场25天的恋爱,实际上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恋爱,而是以爱之名对饱受创伤的精神的抚慰。孔燕妮的前男友张风毅生活在别人的回忆和叙述中,孔燕妮谈恋爱的对象俞华南实际上是个精神抑郁症和躁动症患者,25天刚好是他吃药的一个周期,药效结束后,他会忘记这一切。孔燕妮以个人力量寻找时代出路,叶弥曾经说过:“中国当代作家最痛苦的地方在于,就是没有与社会里的黑暗相对抗的能量。”“在当下,作家的责任还不在于承担多少社会的义务,因为还不具备那么大的能量,作家要做的首先是解放自己。”一个时代结束了,结束时没有轰轰烈烈;新的时代要开始了,开始时并没有地动山摇。每个人在时代的关口都不知不觉做出选择,只有孔燕妮因为心中有爱,所以永远不老。

同时,孔燕妮的爱欲还是健康的、丰满的、松弛的、不怕失败的。青云岛是叶弥作品里的异托邦,《不老》中的花码头镇、香炉山、拈花桥等构成了她的小说地理,就像她过去作品里的桃花渡、明月寺、香炉山,是一个想象中永远无法到达也不必到达的空间。邀请众人到青云岛赴宴,仿佛是一场等待戈多般的呼唤,迎接张风毅的出狱,到青云岛赴宴,是整部小说的起点,也是小说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串联起了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推动了小说中孔燕妮的心理发展。但是在小说结尾,这个千呼万唤的青云岛宴请并没有实现。青云岛也并非桃花源式的完美,不完美是世界的常态,但这并不影响孔燕妮如飞蛾扑火一般热情,她承认并接受现实世界的缺憾。叶弥深知越是美好、越是一尘不染的人,越容易被这个世界伤害。孔燕妮、张风毅都是这样的前行者、叛逆者,同时也不被世人接受,遭受各种各样的误解。孔燕妮的精神世界混合着儒家的入世和佛家、道家的某种通达,在孔燕妮的心理历程中,她对外积极探索,向内不断完善,这是一个女性的自我成长。孔燕妮的经历既具有时代性,又具有普通意义。正如《不老》里所说:“人类的文明史,可以说就是一部寻找常识、回归常识的历史。”回到个体、回到人性、回到自身,从后设视角来看,这种探索不但对孔燕妮有意义,对当下也是一种必要的反思。

现代人的情感往往是猥琐、干瘪、索取,过度敏感和自恋。而孔燕妮的爱是坦然、丰满可以付出、充满力量的。《不老》这个小说具有当代性。“现代人的行为很少由激情驱动。古希腊人的激情概念还包含着一种不顾一切要破旧立新的愤怒。而今的愤怒顶多是不快和不满,破旧立新是不可能的,现存事物会继续存在。没有了爱欲,理性也退化成以数据为基础的运算。”(韩炳哲《爱欲之死》)孔燕妮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形象,在碰壁中一次次向内寻求新的存在状态的可能,敢于探求人的存在向各种可能性的敞开。即使放在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的长河里,孔燕妮也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形象。伍尔夫曾在她的作品里写到那些女性写作者,她们在写作时犹如持着一束火把,而火把组成的微火则照亮了那些在历史中被尘埃掩埋的面孔。《风流图卷》和《不老》都是女性写作者的心灵史,她们手持微火,却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2023-02-15 □张 娟 1 1 文艺报 content68731.html 1 爱欲、政治与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