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力量

如何捡拾心理的脚印

——说说三盅的《轨》 ■黄德海

杨绛早年有一篇散文《收脚印》,开头写:“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只拣起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末,匆忙的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离开了肉身的魂灵要捡拾自己的脚印都不那么容易,如果一个人要在生前收拾好自己心理上的沉重脚印,恐怕是更难的吧?这样看,三盅的《轨》应该就是这样迎难而上的作品:“面对自己的过去,怎就随手翻篇了呢?总要跨越时空回到原来的脚印上再站一站吧。”

从主要人物之一的出生算到叙事时间结束的2015年,小说的时间跨度有80多年,空间涉及杭州、青岛、北京、青海、黑龙江等,差不多是一部长篇的时空选择。这样长的时空段落,不但具体情节要点面俱到,还需攒着力气交代心理脚印的来龙去脉,就难免要挑选典型,压缩相应的过渡和闲散笔墨。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乍读小说的时候,会觉得行文有点跳跃,涉及的人物有些多,不少前因后果是用议论性语言交代的,并非顺理成章的自然嵌合。不过,只要开头的时候稍微耐心一点,很快就会看到作者的用意。

小说开篇明义,“时代是人性的总和,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自赎其罪”。也就是说,这是一篇跟赎罪有关的作品,用前面的话来说,小说的重心,是写人物捡拾自己心理脚印,进而与生活和解的过程。能够看出作者精心构思的是,三个主要人物的重要犯错行为,正好对应三个不同的时代。

重重压在任天来心上的脚印发生在特殊年代。任天来虽然顽劣,却并非天生恶德,相反,他“生性悍勇好斗却从不对老弱妇孺下手,更是以鸡鸣狗盗为不齿,让他当街打打杀杀绝无二话,每逢入户就颟颟顸顸磨洋工”。可在一次磨洋工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挖到了李家老人藏在地下的唐伯虎真迹,招来的人拿走了李家这最后一点家业。“正当任天来无以自处,迎面骨冷不丁被人踢了一脚,哇了一声,回过神来发现李家的大女儿已近在眼前,补赏了他一个‘呸’,旋即怒转而去,甩给他一个清丽高贵的背影。那背影像极了他的过房娘。他四下望了望,低下头不敢声张。这一脚不重,却踢进他灵魂深处,头破血流疼了整整一生。他震惊于自己竟如此孱弱,如此卑贱鄙陋。”

任天来的过房娘蓝珊婷留下可怖的心理脚印,是在支边期间。那时连年饥馑,大家都吃不饱饭。有一天,门口来了两个小孩,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蓝珊婷支起锅,从见了底的米缸里抓了一把米,犹豫了一下,又抓了一把……如此,两把米救下两条小命”。这原本是一段善缘,可在这过程中,她有意无意忽视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已无力下床的事实,只留宿了孩子,却没有去管那位母亲。孩子回家后,母亲已经死亡,就此种下恶因。“那个夜晚她并非全然疏忽了刘耿的母亲,她亲耳听见小家伙的梦中呢喃,只有她听见了,她明明有机会救下那位可怜的母亲”,此事“犹如胸中块垒,历经数年挥之不去,偿还无门”。不止如此,这个内心的脚印因为没有及早捡拾,留下的心理阴影越来越大,导致她后来不去追究致儿子丧生之人的责任,引发了丈夫史开明对她持久的冷漠和愤恨。

那个当年的可怜孩子刘耿长大后,又回到基建厂,其时已是改革时代。蓝珊婷夫妻带着女儿返城,儿子史东强因故留下,并阴差阳错地跟刘耿建立了关系。不久之后,史东强意外身故,厂方的解释是,“那晚东强在自己的宿舍请刘耿喝酒至深夜,然后送刘耿回家,返途走岔上了铁道,后醉卧铁轨,被火车车轮碾成三截”。而真正的过程是两人喝酒后,史东强醉卧铁轨,刘耿本有将他拉走的机会,谁承想他这时竟想起母亲饿死家中的情景,“画面如此迫近。多年来他一直本能地抗拒那一幕,而此刻面对一个具体的人,与娘亲的死扯上了关系的人,那一幕较之以往便突然放大了百倍,深刻了百倍”,一念之差造成了史东强的死亡。尔后良心找上了刘耿,“这事一直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快把我憋疯了,今天毫无保留交代出来,全录下了吧?你既然是东强兄弟的妹夫,代表史家来找我,那接下来看你想咋办,要杀要剐要见官,都是我的报应,只求尽快还上这笔债,死了也能超生”。

之所以如此连篇累牍地复述,一是可以由此看到,有意或无心的过失,经过岁月的发酵,会变成什么样子;二是能够让我们意识到,过错绝非单一发生,而是相互牵连的。大概在作者看来,没有一件事是独自生成的,时间和空间里发生过的一切永远彼此纠缠,善与恶彼此关联,歹意与良心互为镜像,犯错与忏悔因果相续。那些种下的种子,总有一天要生根发芽,蔓延成谁也不曾想到的样子。就像一道长长的铁轨,千里之外列车的行进,竟给远方带来了一丝微颤,我们要根据这微颤来推测列车的行进和里面乘客的情形。

不止如此,除了给出过错在人世的样子,作者还集中自己的力量,探索如何化解这一切。李家大女儿那愤怒的一脚,让后来的任天来痛苦不堪,却也就此变得慷慨仗义,遇事能够冷静对待,“与过去的自己互为印证,互照镜子,参透了因果,才知一切对不对、值不值,才知未来的进与退”。蓝珊婷在自己当年的过失和是否对刘耿追究上一再犯错,却也由此促成了她不断地自我反省,到老获得了某种带有遗憾的平静,“有时我想啊,来世上走这一趟完全是来赎罪的,我爸的罪、丈夫的罪、自己的罪……可临了谁的原谅也得不到,所以妈最理解不被原谅的苦。可惜啊,人生不能重来”。而刘耿在经受了成年累月的折磨之后,也终于等到了可能的倾吐机会,“我一直想见蓝阿姨,也盼着能去东强和老爷子的墓前磕头认罪”。

这些捡拾心灵脚印的过程和结果,看起来都没有那么彻底,似乎是从人间的狂风骤雨中强自撑起的一片安稳,却差不多也是人能够获得的较好的安慰了。这一切不光是因为人自身的局限,还因为时代,因为各种各样的外在环境,没有人能在复杂的因果里自赎其罪。

当然,《轨》写的不只是过错与忏悔,还有作者的各种人世心得,比如父母与孩子的恩怨关系、爱从激情到相处的转化、人物性格在具体情景中的不同表现等,都时有精彩之处。尤其是对另一重要人物史开明的临终观察,更显现出生活坚硬的质地。史开明在去世前也不肯对妻子说句软话,表达这一生的感谢或是遗憾,而是诚实地说出,“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没错,但它也在一刀一刀杀死我。我心里大约有数,要能再给我十年,我还能做回以前的史开明……在这一点上,我也要请你原谅,我走不到能原谅你的那天”。这些话如凌乱的枯骨,支支棱棱撑持在时代和人性的荒野上:“尽管那个拜伦式的英雄自打流落异乡便告消亡,泯然众矣,继而身在渠堑与世浮沉,可他一生的倔强却在最后凝练为诚实二字。他对自己的心绝然诚实,如桃核般沧桑而坚硬,就连留给世界最后的话,也是近乎残忍的诚实。”

话说得有些沉重了,来讲一个劳伦斯·布洛克的故事吧。有一天,布洛克想到一个巧妙的设计,让谋杀案的受害人自己当侦探来破案。小说最初的构思是,让被害者阴魂不散,恐吓杀人者坦白罪行。过了些日子,设想改变了,被害者并非已死,而是在濒死之际复活,着手调查自己的谋杀案。后来构思几经变化,到最后,“在写作时,另一件有趣的事,是主角的目标不再仅仅是将凶手绳之以法。他在调查每位嫌疑人的同时,也完成了对每个人的未了心结,依次清理了自己的情感问题。这样,到了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濒临死亡时,他得以安详地离开人世”。如果不避嫌疑,是不是可以说,布洛克的这个说法,跟开头收脚印的说法有些相似?无论什么小说,包括眼前的这篇《轨》,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帮人安心收回自己的心理脚印吧?

2023-02-20 ——说说三盅的《轨》 ■黄德海 1 1 文艺报 content68785.html 1 如何捡拾心理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