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特别宏大的叙事，但却指向了人心更为幽微深邃的地方。这是我对“2022年度好小说”短篇小说上榜作品的一个总体印象。这十篇佳构就像是用蛛网缠绕而成的小小捕蝶网，以严密编织的短小篇幅，放大了主人公在当下的生存境遇和内心活动，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各种关系的牵扯中立体鲜活，扑面而来。

文学是现实的一种表现，也是时代的一种反映。婚恋关系是时代变革中的前沿话题，从婚恋观的变化就可感知时代之变。潘向黎的《兰亭惠》中，儿子顾轻舟抛弃了即将要成婚的外地女友，选择了相貌平平的富家女，这让顾新铭夫妇对心仪的准儿媳心怀愧疚，决定以一次宴请将原本不体面的事情做个体面的收场。有意思的是，在文本中，本地郎与外地媳妇之间的障碍不是来自父母，而是出于他们自身。女友努力上进的样子让顾轻舟望而生畏，他更愿意舒舒服服地度过下半生。小说结尾顾新铭夫妇一边回忆自己没有物质加持的纯粹爱情，一边细数儿子找个上海本地姑娘的种种好处，默认了儿子的选择。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下部分年轻人的“躺平”心态，而埋伏在背后的复杂因由值得我们去关注和思考。房伟的《月光下的黄羊》有两条感情线索：一条是作为游客的“我”和安筠，恋爱多年，却始终无法步入婚姻；一条是作为向导的老韦，离婚后害怕失去自由，不敢面对阿依仙的感情。在沙漠历险时，黄羊的出现引开了狼群，使“我们”死里逃生，也促使“我们”正视自己的内心，懂得了放手和成全。朱婧的《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用冷静的笔触，一点点揭开平静婚姻之下的残酷真相。鼠妇更是一个残酷的比喻，丧失自我没有温度无法交出真心的婚姻，无异于坟墓一座。

亲子关系也是作家高度关注的话题。金仁顺的《白色猛虎》将母子两代人的爱情故事放置到同一个文本中，一段正在萌发中的爱情和一段失败的婚姻形成比照。母亲冷眼观察儿子与上司的姐弟恋，眼见着儿子恋爱后与自己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内心从失落到悲伤再到绝望，难以抒发的忧伤情绪层层叠加，将一位单身母亲的内心困境泼洒在耀目的阳光下。王威廉的《我们聊聊科比》是在父子之间展开的故事。球星科比意外坠亡事件，使儿子开始正视死亡的话题。小说讲述了升学和生存压力下个体的迷茫和惶恐。王啸峰的《通古斯记忆》将少年臆想的情景与现实生活糅合在一起，以略显奇幻的方式引领读者进入了少年的世界。父亲的离去是难以接受的事实，少年也因此陷入了自言自语、胡思乱想的病态，以幻想的方式极力弥补缺失的父亲形象，并在一种“通灵”中完成了对父亲的寻找。

短篇小说家擅于钻探生活背后的真相，对人心人性进行深挖。徐则臣的《宋骑鹅和他的女人》引发关于什么是好人的思考。生理上的缺陷和婚姻中的难言之隐，使宋骑鹅和他的女人做出异于常人的选择，读罢却也让人生出理解之情。评价一个人向来是件复杂的事，难以单纯地用好或是坏来定论，有时也要综合考量身处的社会环境甚至是国际环境。东西的《飞来飞去》由一个普通的探亲故事引发了关于道德的审判。故事发生在疫情之下和国际关系的微妙变动中，从大洋彼岸飞回的儿子在亲友眼中渐渐退去滤镜，母亲为使儿子得到解脱偷拔输氧管，使儿子被亲人误解，陷入谋害母亲的舆论风波。每个人都想占据道德制高点去审判他人，也就有了偏狭恶意的揣测。“这边午后，那边凌晨”，是客观存在的时差，也喻示着难以破除的误解和隔阂。周瑄璞的《公司有规定》讲述的是与快递小哥之间发生的故事。作家选取了一个有些“黏”的快递小哥，由他的不懂变通写到其他快递员的圆滑世故以及他们紧张的工作状态，将一个行业的生存压力形容尽致。尽管快递员已成为人们生活中密不可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但他们在用户眼中究竟是工具还是活生生的人？小说中的“我”在有意接近和温暖那个快递小哥，但却始终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还固执地把他的名字苏小朋叫成苏小明，这个细节的设置可见作家的用心良苦，似在期待一种平等的对话。

海勒根那的《呼伦贝尔牧歌》写一个因失足入狱的人，在他出狱后，如何在亲人的关心下，在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中，憧憬着令人期待的爱情，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望，使他内心的忧伤悔恨，在草原明媚坦荡的调子下一点点融化。整篇小说在两个男人的对话中展开，有如蒙古长调一般悠扬辽阔，又深沉宽广。“牛仔帽”作为一个被蒙古族奶奶收养的汉族小孩，得到过最无私的爱，小说既写了民族团结的故事，又用古老的民间传说书写草原上纯粹唯美、扎入大地的爱情，也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乡村振兴中的苏木新貌。

作家们在故事的讲述中，展现了不同地域的风貌，赋予小说不同的气韵，也使人感受到不同地域文化对人物的塑造。比如《兰亭惠》写出了上海的小资腔调，将顾新铭这对夫妇既善良又精于算计，既要表达愧意又要保持体面的细密心思展露无遗；《宋骑鹅和他的女人》氤氲着运河上的水汽，增加了主人公的神秘色彩；《月光下的黄羊》进入了广袤热情的新疆大地，戈壁大漠中美的流逝，震动和启发了处在情感困境中的人；《呼伦贝尔牧歌》展开的是一幅草原春景图，写出了浩荡春风中草原上的勃勃生机……总体来看，这十篇小说塑造了血脉丰盈的人物形象，触及了深刻的时代话题，对人心的深度开掘，也为读者审视自己的生活提供了丰富的内心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