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解密延续数千年的文化之根

——序司马无极《一河流沙》 □张 平

看完《一河流沙》,心绪久久无法平静。这是一部真实而惨烈书写中国北方农民家族史的优秀长篇小说,犹如实录。两个家族,剧烈的社会变迁,几近白描,刀刀见血,将一幅幅浓烈的画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不加修饰的语言是如此刚硬,以致竟显得有些“龌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加任何掩饰和遮蔽,甚至让人觉得竟是这般“荒诞”。然而也正是这种卸掉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特色,让这部作品充斥着强烈的震撼力和冲击力。

疯子腊八是这部作品倾力打造出来的一个特色人物,也是小说塑造最成功的一个文学典型。在他身上集中了中国北方社会底层农民所有的性格特征:正直、淳朴、善良、勤劳、节俭、热情、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坚忍不拔、宁死不屈……反过来,由于几千年固有文化和传统道德的熏陶,他和他周围的人们也变得有些封闭、保守、固执、狭隘、懦弱、麻木、难抱团、各顾各、认死理儿、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这些性格特征既是优点也是缺点,而缺点也有可能衍变成优点,相互之间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一旦碰到重大灾害和苦难,所有这些个性特征瞬间都会成为抵御灾情的不破石墙和万里长城,都会成长为一种永远不可征服的民族精神。

古老的社会、古老的村庄、古老的生活方式和伦理道德之中的底层农民,在20世纪以来种种汹涌而来的社会思潮、社会动荡、社会剧变的卷裹之下,真正成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古老中国数千年的传统社会,之所以能生生不息,是因为在无形之中延续着一种固有的文化基因和生存法则。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这种固有的传统也必须逐步变革和更新,但这种变革一定要是合乎传统的,这种更新也一定要是水到渠成的。如果是悖逆传统的急功近利、揠苗助长的无序更新、丧失人性的暴虐挞伐,其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毫无任何准备和戒心的北穆家、南穆家村民,在上世纪之初突然迎来了一系列社会动荡和民族灾难。清廷溃败、列强辱国、军阀混战、日寇侵华,在这一系列血色背景下,过去世代为仇、相互之间不断演绎血腥的报复和仇杀的两个村落,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重新聚拢在一起,宗族文化内涵的演变成就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慷慨悲壮和视死如归。在外寇面前,大家毫不犹豫地摒弃前嫌,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重归于好。这不是大势所趋,更不是临危权变,而是数千年延续不灭的文化之根。

落后、保守、腐朽、陈旧,是这个古老国家和社会披露给世界的最大伤疤。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队,奋起抵抗的中国农民除了大刀长矛和农具之外,剩下的就是血肉之躯。疯子腊八在自己的女人和亲人被糟蹋残害的愤恨中,只身潜入鬼子炮楼,最终以与日本兵小队长青野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在两眼被汉奸插入利刃后徒手干掉青野,令人无比震颤和惊骇。

惨烈战争和民族灾难所带来的社会暴戾,让最底层的中国农民强烈地期盼着平安稳定和将养生息。即使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即使是最恶劣的生活环境和社会条件,只要能给中国农民稍可赖以生存的处境,他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最顽强的生计能力,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最好的收成和果实。这其实就是中国文化能几千年延续至今的原因和密码,也是中国农民用泪水汗水和血肉之躯铸成的文化土壤与根基。

从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千年不变的循环和死结。从疯子腊八和围绕在疯子腊八周围的父老乡亲、男男女女身上,都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农民对家族和土地如同生命般的依赖和企望。娶妻生子、苟延残喘,包括男性之间无规则的生存秩序和对女人赤裸裸的依恋,以及对生活的认知、对生命的挣扎、对命运的忍耐、对希冀的祈盼,这一切的一切,都与脚下这块土地生死相依,终生难以分割。门庭的冲突、家族的争斗、军阀的劫掠、侵略者的占领,也让他们与这块土地有着不可、不能、也永远不会割裂的依存关系,“打土豪分田地”也由此成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永久的命运和主题。《一河流沙》正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视角和表现方式,深刻而又犀利地揭示了这一主题,也就是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与文化的关系、与制度的关系、与当政者的关系。“打土豪分田地”是数千年改朝换代的基本动力,而依靠“打土豪分田地”得到天下后,如何巩固政权、发展社会,则是新生政权的重大课题。休养生息、发展经济,对百年来身处社会动荡战乱之下的、百孔千疮的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而言,是多么的必要和重要。凭着农民对土地的这种急切的情感,只要路子对了,也许只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中国的农村和农民就会生发出天翻地覆的历史性巨变。这也是埋藏在这部作品主题背后更为厚重的令人深思的深邃主题。

腊八不会说假话,直来直去,行事鲁莽,总爱打抱不平,村里人才把他叫做“疯子”。但也正是疯子腊八这种敢爱敢恨的个性,使得他在人们眼里一直是一个惩恶扬善、敢于主持公道的硬汉。在战乱动荡的年代,在中国固有的传统文化中,他的这种性情和作为,常常会使他十分容易地被当成一个不合时宜的另类和“疯子”。当所有人都变得正常的时候,腊八这样的“疯子”就会还原成一个正常的人,而当所有人都渐渐把他当作“疯子”的时候,腊八就只能真正发疯了。这真正是一个人的悲剧,也是亿万农民在那个时代的悲剧。当一个时代畸形发展、充满戾气时,像腊八这样的“疯子”就只能一个个被铲除和消亡,因为在一个只是把人作为工具、作为臣仆、作为亡国奴的社会时期,紧随而来的只有灾难和悲剧。悲剧中的人物不仅仅是腊八,还有那些一代代勤劳善良却又不得不生活在被扭曲、被阉割的环境之中,只能说假话、各顾各、目光短浅、屈服跪拜的南北穆家的村民。

腊八和他的村民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们身上刻满了时代的印记。我们今天回头翻看这个时代,翻看腊八和这些村民,翻看作品中一个个活生生的肉身和灵魂,会有到更多的感悟和深省。

为有这样一部经典作品的诞生深感欣慰和振奋。谨以这些文字向作者表示诚挚的谢意和敬意。

(摘自《一河流沙》,司马无极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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