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秋天的脉络

□钟兆云

时序更替,一年四季中,秋天的步履最是轻盈。没有如麻的雨脚,没有暴跳的沙尘,没有繁弦急管般的电闪雷鸣,连昼伏夜行阴阳相半的金轮、桂轮也都温柔体贴。秋天君临时也最是兼容并包,天高云淡,可以雁字横秋,可以天地一沙鸥,任万物竞相起舞,齐飞共长,和气致祥;由山川草木接踵染色,无争先恐后之状,无添足插队之扰,倚红偎翠,各领风骚;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在扑鼻的稻香里品盈枝硕果、菊黄蟹肥。进入主角的秋天最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喜不悲,不焦不躁,不温不火,随缘起落。

秋天的形象和气质似乎都无关脑满肠肥、膀大腰粗,时常还得贴秋膘。它没有春天滴答答的水汽,没有盛夏盐津津的汗珠,没有冷冬硬邦邦的冰霜。它身上鲜有多余的脂肪,像一个成功瘦身的淑女,轻提罗裳,巧笑倩兮迎风飞扬。秋天的脚步和身子都不虚浮,挑着收获,掠过茫茫的风雨,与行稳致远挂钩。“秋”就是要以火一样的热情,“日午担禾上场晒”,只要火种不熄,来年丰收可望。李绅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就是这样的收获。常言春华秋实,不经春天的播种耕耘、夏日的栉风沐雨,秋天焉何坐享其成?所以,秋天面对再盛大的丰收,也不致忘乎所以,更无从忘本,知道自己受孕在春天,也明白要往何去处。它郑重地广纳每一份馈赠,却不任性挥霍,而在倍加珍惜中,留赠每一个冬天厚积丰藏,继往开来地迎春接福,维系人类和大自然的瓜瓞绵绵。

与其他季节总不失轰动的开场不太一样,秋天更喜欢缓步迈近,有时还蹑手蹑脚,没有非此即彼的变天,不带凌乱的节奏和呛人的气息,甚至并不泾渭分明。第一片叶子飘落时,还是绿中带黄,草色荣枯也在悄然中过渡,凉风送爽之初依旧夹杂着一丝的温热。转身间,满目的金黄已不觉替代了世界的眼睛。摩肩如云的秋叶,不管在枝头叠翠流金还是将要融入土地化作养料,每一片都在俯仰中寻找生命的源头,在秋天圆满自身的意义。繁茂时成就枝干,引来百鸟朝凤,赋予生命欣欣向荣之形态,并为树下乘凉的万物遮风挡雨,却并不借高枝炫耀自己;需要推进树木的新陈代谢时,独独忘了自己,顺其自然地纵身一跃,甘愿零落成泥碾作尘,前仆后继地回报对根的情意,让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以一叶之春秋,晓谕荣辱兴衰皆生命常态的常理,如此知足知止,恰如得道高人的一生一世。

我在秋天走过国内外许多地方,目之所及,秋风吹黄麦浪稻田、吻红山川的镜头大致相似,各美其美中,色彩斑斓、清幽旷远、云净天空是自然的常态,斑斓中有恬淡,旷远里蕴精深,清净中含博大。在秋天的世界里,听虫鸣鸟语、流水淙淙,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清澈而安然。我居住的中国南方,四季如春,由深秋而隆冬,大树的枝叶也不会随风萎尽,几处残花败柳并不带给大自然萧索景象,如福建诗人杨健民所说“秋不知道自己成了秋”“我的注视让秋天明白了自己”。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聂鲁达在智利看到和表达的“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有所不同,我在盎然而淘不尽温柔暧昧的秋意中,不需触摸,只要顺着风的撩拨,也能从青黄相连的叶片中领略生命的脉络。

一叶落,冷不防便是天凉好个秋。秋天的意境却不是凉。农家争相“晒秋”,那些善于创造美好的人则呈献对秋天的另类致敬,把准脉络,或在一片新叶上吹奏出四季不同的曲调,或在一枚旧叶上剪裁出美丽的山河和万象筋骨。而在他们之前,这一叶扁舟已载上无数为秋而生的惊艳诗行和锦绣文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每每面对秋风秋雨,人们不免想到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也想到李白的“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再及辛弃疾的“水随天去秋无际”。往事越千年,毛泽东主席独立寒秋而高歌“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如此蔚然大气、辽阔壮美,远非李煜们“冉冉秋光留不住”可比,也就不难理解中华五千年何以在“萧瑟秋风今又是”中“换了人间”。

我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村,少儿就知稼穑之艰、农家对丰收之盼。到省城工作一晃三十年,为防止“变质”,有时回家也还会走下农田。割稻迎晨曦、挑担送夕阳、空荡田野留身后的情景,倒也不失为动感的画面,却难免笨手笨脚,每每还腰酸背痛许久,且有作秀之感。屡遭家人怜惜加嫌弃后,我对繁重的农活爱莫能助,悯农之情却依旧饱满得像沉甸甸的谷穗。

在乡村入秋,总也可见王绩笔下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见王勃的“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置身城里江畔,远眺“秋水共长天一色”,醉心于秋色天空,缱绻闲云,清词丽句同样随风而来,欲罢不能,可谓秋风起兮相思长。“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一如唐寅,古今之人感怀身世际遇时难免伤秋。刘禹锡虽然也称“我言秋日胜春朝”,到底不免“自古逢秋悲寂寥”,于我,却更愿听杨万里的规劝:“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年过天命后,伤秋、悲秋情绪或许说来就来,毕竟“秋鬓含霜白,衰颜倚酒红”,但总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而让此去经年的千种风情虚设,毕竟古人那时“无论去与住,俱是一飘蓬”,我辈纵有不济,到底没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艰辛,偶感“银烛秋光冷画屏”,为的也是“轻罗小扇扑流萤”。再有愁绪,再有衰落,或再有缠绵,也得“风物长宜放眼量”,何妨如赵翼在自嘲“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中,静待春来看繁花。是的,即使不能像杜牧那样“停车坐爱枫林晚”,在“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秋天,我也愿意在秋天的怀抱里,感受林逋的宋朝生活,“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诗词歌赋里对秋天的咏叹,莫不流露出作者人生的经纬,而秋天自身的脉络却比人更有条理。它从立秋、处暑、白露一路走来,“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在秋分拉开了一年中最美时节的序幕。2022年秋分时节,恰是第五届中国农民丰收节,我从北方稻谷飘香的田野刚回南方,目光落向后花园栽种数年后终于结下的饱满的瓜果,不觉满心欢喜。当初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但最终,每一滴汗水都浇灌了收获的果实。好些年的秋天,是被刘禹锡的《秋风引》引来的,“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如今在自己辛勤造就的庭院眼见风动,却无木叶萧萧之感,这已是心灵的一大收获,不怜情深一往已白首。这世界自古至今都是有因果的,我们应看重自己种了哪些因,滑过哪些轨迹,秋天的味道才算尝得通透。

这片秋,从北方美到了南方,从小区美到了单位。眼见单位停车场那头,已是树树红叶飞,把树下排排相依的车辆都快妆成了婚车。那些相沿成俗披红挂彩得过头的婚车,如何胜得了大自然这双巧手?很想大胆地建议在秋天有佳偶可成的新郎们,何不提前把婚车置于金秋的怀中,待落得满车红叶,接上新娘就满街拉风,共赴爱河,该能抢下秋天最不落俗套的眼球。

我对时序、物候向来并不特别敏感,年过半百之后,眼看在文坛史苑的耕作虽有差强人意的收成,不过梦想之路还在远方蜿蜒,不由想到杜甫的诗句“秋分客尚在”。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我就是这样一个有如李白诗里的“过客”,再微不足道,只要在世间寄生过,只要还在场,有朝一日老气横秋了,也都朝夕不倦地在自身的成长轨迹中找寻能连贯这个民族历史文化精神的脉络,再带到书房筑梦。

书房里有我收集的好些叶片,黄而不枯,枯而不碎,做了书签多年后,脉络依旧清晰。我忘了是何时遇见它们,又何以想着拾起它们,却有了诗意的荡漾,一年四季不就像是红黄蓝绿的叶片在轮替发牌嘛。我决心在这个秋天放飞积攒了多年的叶牌,把它们夹在书页里就永远没有生命的呼吸,而融入泥土便能助力树木长出新叶,滋养花儿绽新蕾,何其不是另一种新生,为另一场美好而重新洗牌?这样的话,有一天我们也许还会相遇。我凭窗而立,自带仪式地发“牌”,畅想我眼中的四季,延伸秋天的意境。一片一片的叶片在风中徜徉,没有忧伤,我似乎听到了它们在半空中追逐嬉戏的笑声,像是各自被派往了最属意的季节。它们似乎也望见了前方秀美的林地、辽阔的江河,划着长长的渴望远远奔赴,与时舒卷。温煦的阳光下,我看见它们成了飞鸟的羽毛,越飞越多,让这个秋天的翅膀更加轻盈。

2023-03-13 □钟兆云 1 1 文艺报 content69159.html 1 秋天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