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以母亲河的名义

□陈敬黎

听我娘说,她在生我的那个年月,家里穷,一日喝两顿看不见米的稀粥,瘦得皮包骨,空着肚子在生产队出工,饿得头昏,便没有奶水喂我。她每次从田边地头抽歇工的空回来给我喂奶,人便出现了幻觉,感觉到奶水在往外喷,可以把她襁褓中的儿喂饱。直到我吸不出奶水,哭得声音越来越小,像小猫儿一样哼,她才醒过来。看见我有气无力地哭,她也哭,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溅在我的嘴唇边,我连忙吧嗒着嘴,把她的泪水吞进肚里,却感觉到不是娘奶甘甜的味道,又撕我娘的心撕我娘的肝地哭。我娘的眼泪便不断地滴落在我的脸上,溅在我的嘴唇边,我吧嗒进嘴里的尽是苦涩汁,连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娘怕我也饿死了,拼命想挤出奶汁喂我,终究绝望了,便更伤心地哭。

据我娘说,她在生我的前两年,还生了一个叫凤的女儿,同样没有奶水喂她,一日只喂一点青菜汁和一点说是米汤的寡水,只两个月凤便饿死了,她死之前的哭声也如小猫儿哼。我娘又怕饿死了我,越哭越伤心。

那个年月的农民是真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甚至是日落许久了才收工回家休息。我爸我娘那一代人,从旧社会走过来,晓得黑暗社会的苦楚,懂得新社会自己当家做主为自己干的理。他们尽管缺衣少食,也从来不偷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在生产队出三百六十四天半工,仅仅大年三十中午回家吃年饭,下午休息半天。他们更清楚全国人民都在埋头苦干,是要积攒家底,为日后的人民共和国大厦打基础。

我来到这个人世的时候,正是农忙季节。我爸在田畈打耙,天黑了好久才回家。他一进家门,听见我娘在哭,一把从我娘手里接过我,将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感觉到我的嘴唇本能地吮吸他的嘴唇。他暗自一喜,连忙把我塞进我娘怀里,叫她不哭,说这个伢崽还有救。他顾不得饿,更顾不得累,连忙爬上楼,从楼枋上取下罾,在堂屋用竹竿撑开,背着它匆匆出了门,跑到屋后的河边寻一处水流不急的回水处,放下罾,把撑罾的木杆抵在河堤上开始一罾一罾地扳鱼。

那个年月河里的鱼多,我爸扳了几罾,用网兜网起几条板鲫、鲤鱼、鲶鱼后,连忙收了罾,背着它,提着鱼跑回家。他把罾丢在大门口,到厨房匆匆把一条大鲫鱼剖了,打水洗干净,点燃火炉里的火,把铁锅吊在铁炉钩上,把鲫鱼煎了煎,从水缸里舀一大瓢河水倒进铁锅内,开始煮鱼汤。他心急如焚,不停地往炉里添柴,巴不得鱼汤立马煮好,好端去救他的儿。

不晓得过了几久,我爸终于看到鱼脱刺了,他连忙将鱼刺捞出来,将白白稠稠的鱼汤舀进碗内,边“呼哧”“呼哧”对着碗吹气,边匆匆跑进卧室,把鱼汤递给我娘,叫她赶快喂给我喝。

我娘接过汤碗,用嘴唇试了试汤的冷热,对碗边“呼哧”“呼哧”吹了几口气,将嘴唇靠近碗边,轻轻啜了一口鱼汤,放在口里,张开口等汤冷热合适了,才闭上嘴,低下头,将嘴唇贴在我的嘴上,一滴一滴将鲫鱼汤喂进我的嘴里。

我爸蹲在我娘身边,紧盯着我的嘴,看见我先是有气无力地从我娘口中接汤,过了不久便大口大口从我娘嘴里吸汤,他紧绷的脸松了,长长吁了一口气,是自言自语,也是对我娘说:“这伢崽死不了啦!”他说完话,这才感觉到累,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大红花牌烟盒,从里面掏出好久舍不得抽的一根皱巴巴的烟,又掏出一只瘪火柴盒,从口袋底摸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燃,点燃那根七分钱一盒的大红花牌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重重吹了出来。虽然按理说此时的他已经饿得肚皮贴在背脊上,但儿子有救了,他有盼头了,竟然不饿也不累了。

我家屋后的那条河叫淦河,是我真正应该叫母亲的河。

“伢崽,你长大了要记得淦河的恩,要报恩呀!”我娘看见我吃饱喝足了,甜甜睡在她怀里,脸上这才有了笑意,轻轻对我说。她把“报恩”二字教给了她不谙世事的儿。

子要教,这是为娘为父的义务,更是为娘为父的责任。能教出一个有益于社会、能扛国家大梁的好儿子,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幸事,更是国家之幸事。

到我能记得事了,只要家里没有活鱼了,总能看到我爸就是半夜收工回家,也要背着罾到河里扳几罾。我娘每次带我到河边洗菜浣衣,总指着面前清澈的河对我说:“儿呀,你要记淦河的好,它是你的恩娘,是它用鲜鱼汤养大了你,你要懂得报恩。”

我娘的话我记住了,记了一辈子。我更从我娘的话里悟得祖国的大好河山,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中华儿女的恩娘。我的恩娘河是奔向长江的,而长江携手黄河以磅礴气势滚滚东逝,共同荡涤了一切污泥浊垢,养育了我们不屈的中华民族,使其屹立于世界之东方。这份大恩我们同样得铭记于心,得毕其一生之力以报答。

岳飞在挥师抗金收复中原时,到武侯祠读罢《出师表》长号,正所谓读《出师表》而不泣者,则不忠也。为国尽忠,为人尽孝,是我们祖先世世代代教育后世的宝典。我的恩娘河和我们的恩娘河是我们祖国大好河山的神来之笔,我们尽心尽力把它们装扮得美轮美奂,便是尽忠尽孝。

我的母亲河从远古走来,从荒芜走来,今日两岸绿树成荫,花团锦簇,淌过各式小洋楼组成的美丽乡村,淌过蕴藏丰富的史存遗迹,淌过高楼林立、灯火璀璨的小乡镇与大城市,淌过机器轰鸣的工业园,一路向北,奔向被一座座张灯结彩、连通大江南北的大桥装点得气势恢宏的大长江,以母亲河的名义,书写乡村振兴、大国崛起,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祖祖辈辈尽忠尽孝的结果。

2023-03-13 □陈敬黎 1 1 文艺报 content69160.html 1 以母亲河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