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触肖睿的《打雪仗》时,当下新的读者群体被各大文学网站牢牢抓住,文学与娱乐产品的鸿沟在如今尤为明显,追求雅俗共赏反倒成了想兼得鱼和熊掌的投机分子,而命运让我与他和“金市”三部曲相聚。
从2018年至2022年,肖睿连写了三部长篇小说。《打雪仗》《太阳雨》《草原布鲁斯》,它们的故事发生地都设在内蒙古的“金市”,有着相同的社会背景:由庞氏骗局煽起的民间金融风波。三本小说人物之间互有关联,并带有悬疑色彩。这也是我将这三部长篇小说合并称为肖睿的“金市三部曲”的原因所在。它们在精神指向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共同点:故事最终坍缩于无底的奇点,越靠近其引力越是呈指数级增长。因头脚受到的悬殊引力差,每个人都被抻至变形,展现了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丰富维度。无论是《打雪仗》的人情链条,还是《太阳雨》的友情纽带,抑或是《草原布鲁斯》中的亲情结扣,全被拉扯为畸形的夺命索,缠绕住每人的脖颈喉鼻。
这也正是作者写得最精妙的地方。畸形如静止一般都是相对概念,如果没有名为“正常”的参照物,畸形也就无从谈起。而作者所塑造的“金市”,就像一池死水,只有翻开第一页踏入其中,才会体会到池底无数细密的漩涡,小漩涡合力成为大的漩涡系统,榨尽读者脑中的理性之痒。在这个系统中,每个人的行为动机与逻辑都与常人无差,但正因为系统本身的畸形,才使得读者上岸后深思池底的恐怖。
这应该也得益于作者独特的亲身经历,毕竟庞氏骗局并不好写。如果一个人看完了豆瓣排出的影视TOP250榜单,那么很容易找到一个规律,就是很多纯粹的商业片,仅凭简单烙上“特定社会背景”的印,便能打动无数阅历有限的普通读者。个人将其称为“Buff”,其本意是“增益状态”,通过增加故事的“属性”,可以强行提升其文学性和深度。比如——
俩人谈恋爱,这是一个普通故事。
一个奥斯维辛纳粹军官与集中营里的女犹太人谈恋爱,结尾标注据真实事件改编(奥斯维辛真实,其他改编),这就是满层buff。
故事本身没有任何改变,只是通过不断增加属性,就天然出现了戏剧矛盾冲突、文学性和故事层次深度。和其他商业创作技巧一样,它具备了可量产的工业属性。
如何避免写得太浅使其成为商业“Buff”,同时避免写得太深变成次于特稿的二流作品?这个度很不好拿捏,况且庞氏骗局新闻繁多,本身就为大众所熟悉。
而作者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答案:它不仅仅是背景,它是前因也是后果。
民间经济危机之于“金市”,相当于下岗潮之于东北。《打雪仗》里利用亲情的钱快乐,《太阳雨》中被逼受凌虐的刘娟,《草原布鲁斯》分崩离析的三姐妹,处处被它或明或暗地影响着,成为改变故事走向的重要因素。在本格核心诡计保持过硬质量的同时,社会方面又不仅仅指向时代背景,更多反映了当下人物群像,小说特有的虚构性和文学性由此而生。
曾问过作者一个问题,抛开所有的理论公式销量热度,自己有没有写作的执念,得到的回答是“现实主义”。这个回答从三部曲的历程也能看出来。一开始的《打雪仗》虽然内容更偏向社会派悬疑,可能看出来其中有不少编剧思维下产生的“商业格式”,如开篇的“救猫咪”——一起中型案件引出主角陈诺的“鬼鼻子”警察形象。后面更不乏黑帮势力与江湖恩仇,在全民破产的时候如何争权夺利,总地看来就是凌冽肃杀,一浪一浪扑面而来。到了第二部《太阳雨》,他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凿刻人物上面,开始体现普通人是如何在时代中沉浮,一个自始至终保持善良的李陆星,面对无数的恶又被裹挟去何方。《草原布鲁斯》更是往纯文学方向迈了一大步,将草原与城市、民族文化与社会变迁等元素杂烩到一起,再由悬疑糖衣包裹,呈现给读者奇妙的化学反应。
三部曲给出的视角也不尽相同,《打雪仗》是宏观,钱快乐作为“庞氏”一员,如何在债主、警方、黑势力之中斡旋,在躲避牢狱之灾的同时保护住私密赃款。《太阳雨》是微观,李陆星几人的应激反应与求生本能,致使所有角色都浸泡在绝望的痛苦之中,在洪流里攥紧浮萍。而《草原布鲁斯》是外来视角,当本身命途多舛的草原居民,踏入“金市”的经济陷阱,背后的挣扎与博弈又尤为动容。
但三部曲也有相似的地方,都有痴得令人动容的父亲。钱快乐舐犊情深的父亲,张军一辈子痴迷民科隐身衣的父亲,还有草原上那个复仇的父亲。细节的区别背后,是相似的中国式父亲。
最初开始连载《打雪仗》时,我只将其当作一个成熟的悬疑作品,作品笔法有点像东野圭吾,减法做得很好,除了情节叙述与必要的描写篇幅,没有任何废话。因此它也举重若轻地用寥寥20万字承托起庞大复杂的情节架构,将读者拉进那个年代的社会动荡之中。沉浸其中,字句如北风割面,氛围萧寂。同时这帮助作者最大程度弱化了多视角叙事的弊端,避免人物口吻趋同。虽然表面上会压缩人物性格表现与语言台词张力,实际上却暗合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人物通过在“特定象限”中的表演,深埋着不同形状的内在可供解读。
到了第二部《太阳雨》,我从其中看到了作者的野心。最惊叹的是作者将魔幻现实完美地融入到悬疑当中——李陆星的父亲为了保护真相,纵身跃入迁徙的万马群中,与大地融为一体。凶手毁尸灭迹的手法,竟是将尸体抛入饲养的野性猴群……
某种程度上,这个做法非常大胆。著名的推理十诫就表示,作家在写作推理小说过程中不应该有超自然的成分。因为稍有不慎,读者会感觉到欺骗,从而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导致很多努力功亏一篑。但作者的设计恰恰控制好了其中的度,既做到源于生活的适当逻辑,又做到高于生活的离奇设计,而这也恰恰是文学强于影视的长处。
读者的反应也说明一切,我们连载栏目出过一本爆款《生吞》,自那之后悬疑作品也有不少,而《太阳雨》是唯一被读者拿出来与之相提并论的作品。在我看来,《太阳雨》几乎跳脱出了悬疑范畴,它的作品深度与人物塑造更像是《追风筝的人》。
印象很深的是,《太阳雨》改稿过程中,有编辑同事提出,能否在后期转变李陆星的纯真形象。大家心里都清楚,至善之人世上少见,况且人物弧光快成写作的硬性指标了。但肖睿最终否决了提议,因为这违背他塑造人物的初衷。或许,只有写作者秉持一点执拗的理想主义,笔下的人物才能安居于一部优秀作品里。
(作者系“ONE·一个”编辑,《打雪仗》《太阳雨》责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