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枯 荣

■李嘉茵

他自小身体羸弱,阴雨天总在床榻度过,步入老年后,罹患肺气肿,肺中氧气常年告急,因此战战兢兢度过这三年,好在未受感染。未及庆幸,却在最后关头死于悄然扩散的胃癌。他的妻女平静地接受了他的离去,有条不紊地分发讣告、操办葬礼、整理遗物,捱过六个月的漫长冬期,将自己平稳渡至春天。

阳台吹来一阵风,冬日干凛的金属气息几近消散。她从午睡中醒来,眼上仍贴着睡前敷上的黄金蜂蜜蝴蝶眼膜。挂历册页轻晃,三月份那页,配一张瀑布油画,白亮的水流如一群纷飞的鸽子。空中的气味变得丰厚浓稠,隐约嗅到玉兰香气,似有若无。她翕动鼻翼,眼膜掉下来,落地之前,像一只真正的蝴蝶那样振了两下翅膀。

午睡绵长,待她开车载母亲上路时,下午已悄然过去一半,错过了去灵岩寺上香的最好时辰。斑马线上,人群行走迟缓,影子曳地,纷繁缭乱,日光下,万物沾满金粉,一切都在微微泛光。她仍未摆脱午睡醒时的困倦,浸没在浮动的光里,几近沉醉,想起年轻时读过一个故事,光从破碎的灯管中流出,逐渐将整条街道淹没,不擅游泳的少年溺毙在光里。

她们在光的浅溪里缓慢行进。一路走走停停,地图上的拥挤路段全部顺畅通过,却被围堵在最后两公里处。她们望向窗外,路边有处草坡,浅淡的绿意自郊野公园深处延伸,日光温煦,春草初长,有人在放风筝。一只风筝线轴脱手,沿草坡滚落,横穿马路车流,风筝斜飞入云,剩一道虚渺的影子。母亲说,几年前他是不是在附近做事。她问,在哪里?母亲说,好像是在这间公园,那段时间,他隔几日就带植物回家,说是园中多余的。她一滞,心中摇荡微波,有东西将要溢出,但又很快平息。她说,想起来了,那段时间地板常被弄脏。母亲说,那盆旅人蕉他精心照料许久,但还是枯死了。她说,毕竟是热带植物,家中又冷,它本就不属于这里。

多年以前,她曾指着那些横躺在地、根须沾土的植物,询问它们的名字与种属。他依次回答道,蒲葵,芭蕉,旅人蕉。在更多时候,他无法给出简洁而直率的回答。因此她变得小心翼翼,总绕开那些令他沉默的问题。夜晚降临,他消失了,留下阳台上的热带植物,它们张开巨大繁茂的羽翼,在暗影中化为阴翳,像一团团浮在空中的谜语,没有疑惑,也没有答解。房间太冷,不消几日,青绿蓬勃的蕉叶便会枯萎。或许正是由于这段记忆的暗示,她总将相片中的人错认。陈旧相片中,年轻男人穿一身条纹西装,打浅黄领带,坐在真皮沙发上,背后探出一棵旅人蕉,叶片如羽毛飘扬。她一直以为照片里的人是他,后来才知是伯父,相片摄于伯父在海岛的家里。她通过宽绿叶片的形态与长势辨认不同植物,但他们的气质如此相似,因此含混不明,难以辨识。记忆纷繁错落,她已经有些记不起,草木与人,何为因果。

零八年,伯父持探亲签证来看望他。她下班回家,首次见他兄长,已不会再将两人混淆,但仍惊叹于两人经受时间磨损的相似程度,犹如一张叶片的两面。当然有些差异显而易见,譬如伯父所讲的乡音中混杂海岛腔调、热豆浆滚生鸡蛋的固定早餐、工整利落的繁体字。相处的那几日,两人总在客厅静坐,电视荧幕的光浴在脸上,相对无言,似一人独坐镜中。送别兄长后,他回家,感到肠胃痉挛,仿佛有人在一下一下地击打胃袋。但他不肯去医院,睁着眼睛,在家中床上静躺数日。机场分别时,两人终于落泪,知晓这大抵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事实也正如此。十几年后,他归葬于一处低矮山坡,毗邻公路,那是他家族长眠的地方,墓碑耸立,成为石林。她去探望,望向头顶的繁密枝叶,树冠落下很重的影子,此地几乎不见日光。那时他的父兄都已长眠于一处日光丰沛的南方海岛,而他从未去过热带。

葬礼办完后,她清点遗产,发现他去世后账面仍有钱款流出,托银行朋友查到取款者身份,是一位50余岁的女人,他住院前始终与她定期相会。她走进女人开在城北的花店,店铺招牌绿底白字,写作南岛之梦。女人熨帖周到,神态恭谦,讲话带南方口音,推荐符合她气质的花束。她挑了一簇淡紫色绣球花,开放得浓郁而热烈。角落处摆着几盆热带植物,高大繁茂,叶片飘扬如鸟羽。她凭借多年前的记忆辨认出旅人蕉的形貌,树干如棕榈,叶片排列紧实,像一把散开的折扇。女人与她闲聊,聊花束如何开得长久,聊热带植物如何照料。女人话密,如蜘蛛结网,密密匝匝。

茂密语流犹如漩涡,她有些晃神,心里攒下多年的话,那时却一句也讲不出,只有沉默。他们的家族天然地为每位成员赋予了寡言的性格。在某些时刻,她似乎明白了父亲渴望脱离家庭的决心。离开前,女人递她一只手提纸袋,盛放精心包装的绣球花,还有他曾用过的烟缸。进店时女人便猜出她身份,大概依靠她这张承继自他的面孔,他们之间,联系显在,如一张叶片的两面。回家路上,她接到母亲电话,去了趟菜场,将花束装入混杂椿菜、莴笋、茼蒿的塑料袋中,将烟缸与手提袋扔入菜场垃圾桶。

在她感到时间难捱之前,拥堵的车流终于松动,她驾车很快驶入寺庙山脚的停车场。她们穿过林间石阶,山林半青半黄,旧叶未落尽,新叶已细密如织。但盎然春意间,仍未褪尽萧索。她们未及攀上山腰,便被下山的游人告知寺门已闭。她们执意攀上山顶,站在寺前,晚诵声幽幽传来。她们不得不返回山下,坐在寂静的莲池边,看红鲤沉浮。

回程路上,她有些懊恼。母亲神色淡然。她们再度途经那处郊野公园,母亲提议下车走走。她与母亲在公园里游走,在散漫的风中寻找一间生长热带植物的玻璃温室,穿过庭院楼阁,沿着湖边的静谧回廊曲折绕行,兜兜转转,仍是无果。母亲拦下正欲离开的售票员,询问园中有没有一处玻璃温室,对方摇头。此番回应在她意料之中。红墙碧瓦,细小花苞生长在仍带枯意的树枝上,近旁一株玉兰,开得热烈恣意,已近乎衰败。她劝说母亲在渐冷的风中离开。

一片叶子落在脚边,而后是另一片。她捡拾起它们,它们生得如此相似,如一张叶片的两面。枝叶缝隙间钻出一只黄色蝴蝶,绕树而飞,触角轻颤,树叶摇晃。她仰头,看向蜿蜒而分散的枝叶,光从叶间渗落,流淌浓稠的金色蜜液。树枝在某处分开,走向重重岔路,不可抑止地疏离,无法再度聚合。她的视线追随着那些金黄的分叉,向肉桂色天空尽处延伸。

天色将晚,她们离去很久,山寺晚钟却在日落时分响起,一种深远的东西将她包裹,仿佛来自杳渺时间的尽头。她在公路上行驶,太阳行将隐没,天光渐暗,影子一点点消失,在昼夜更迭的刹那,她知道自己与春光正沉落向同一个地方。

2023-03-20 ■李嘉茵 1 1 文艺报 content69249.html 1 枯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