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家有一棵老槐树,这是这间破落的土房子里唯一的活物。松松软软的阳光一旦触碰到伸展出来的枝叶,便七零八碎地散落到地面上。虽说是守着一间了无生气的老宅,这棵老槐树却照样在春天生叶开花,比梁山上那些年轻的山槐长得还要用力。明华说他能听见老槐在春天生长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吓人!没人信。都说他老了,幻听。
明华是去年被安排到镇上养老院的。他走后,家里就只剩下一间空空的房子,和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村里人都说,这个疯了半辈子的单身汉总算有了个归处。
我上次见到他是在村头。又一次,他从养老院里跑了出来,还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他腿脚利索,从养老院跑回家大概有十几公里,他一遍遍跑,人家一遍遍撵。直到所有人都对他时不时跑回家的事实感到精疲力尽、无暇再管的时候,他就不跑了。他慢慢走。以前我实在无法把他和“老年人”这个词联系起来,60多岁的年纪,除了脸上的肉松弛了点、些许白头发张牙舞爪地从黑发丛中蹿出来以外,再怎么看,也找不到他作为一个老人的迹象。现在看,或许是心里老了。一旦心里攒上了事儿,眼睛就能把事儿沉淀成年龄,眼皮子扑闪的速度也就变慢了。
他是个半疯子,大家都这样说。明华20多岁的时候,是个清清爽爽的小伙子,随他娘的样相,白净。就是这么个大小伙子,一夜之间变成了疯子,浑身赤裸着爬到老槐树的枝杈上,开心地摇晃着树枝,让槐花瓣扑簌扑簌往下掉。摇累了,揪下一串槐花就往嘴里塞。谁管他呢?他没娘,没人管,又不碍着别人的事。跟我同辈的,都是在“不听话就找明华来”的谎言中长大的,他以一个疯子的形象,占据了我童年最害怕的心理角落。披头散发、胡蹦乱跳、咿咿呀呀、神神叨叨,像鬼一样,想象和真实混杂在一起,建构了我对他作为一个活疯子的印象。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疯,尽管很多有头有尾的说法常被闲人拿出来絮叨。只要明华没说,这事就依然是个秘密。秘密总是最吸引人的。
疯疯癫癫十几年,明华和他的酒鬼老爹相依为命。同母异父的三哥出现,才开启了明华的下一个人生阶段,也把他的人生分成了两半:疯和不疯。三哥是做塑料生意的,从发家致富的路拐上了要给弟弟治病的路。明华的病没那么难治,靠药物治疗就足够了,只要不停药就疯不了。酒鬼老爹看到了希望,像是一激灵开了窍,喝酒的次数少了许多,给明华治病的那段时间,甚至经常给他煎槐花鸡蛋饼吃。这个老酒鬼只会做这道像样的菜,还是当年为了娶明华的娘,特意跟着山上木匠学的。明华娘嫁过来后他就不做了,除了喝酒发疯,就是糊弄田里的庄稼。
明华娘还在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都抢着爬树给娘摘槐花。二哥劲儿最大,抓起一根满是槐花的枝子摇晃,“哗哗哗”,绿叶和白花交织着飘落,像下了一场槐花雨。明华最爱听这声音,干净、清脆,是旺盛的声音。摘下的槐花给邻居们分分,剩下的就煎成槐花鸡蛋饼、熬成槐花汤、蒸成槐花团儿。这些菜都是庄稼人苦日子里的山珍海味,连缀着往昔的穷苦回忆一起搬上饭桌,菜里就多了些厚重的滋味。明华是家里的老幺,也是明华娘改嫁后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家里人都有意无意地偏向他一点,每次吃槐花菜都给他多盛点。可偏偏他最可怜,长到12岁的时候,娘就撒了手,从此沉入夜夜的哭嚎声里。
明华爱笑,做疯子时笑,不做疯子时也笑。如果碰到他,随手给他点上一根烟,那他会把笑咧到耳根子,像一个大大的月牙,贴在瘦削的长脸上。村里人爱招惹他,但不管多难入耳的话,都能被他的笑挡回去,别人笑他也笑。别人把他当傻子,他心知肚明。
明华精神状况稳定的时候,三哥就让他去塑料厂里打工。他重情重义,有着最简单的人生逻辑: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三哥对他好,他就加倍还,勤勤恳恳干活,给三哥打工。刚开始,厂里的人知道他以前是疯子,说话做事也都避让着他,时间久了才放下戒心,把他当个正常人。当然,前提是得问问他有没有吃药。带着“疯子”的标签在人群里扎堆儿没那么容易,或许当自己把疯子的秘密摆在桌上谈的时候,才是人群试着接纳他的开始。他一直是一个游离在人群外的人,从成为一个疯子开始。
酒鬼老爹88岁那年,明华不去打工了,在家里安心照顾老人。我常看到他蹲在门口抽烟,“噗噗噗”,大口大口地吸,看起来很用力,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低垂的眼皮显得无精打采。一条大黑狗趴在他脚边,脸埋在缭绕的烟雾中,懒洋洋的。他守着一个人、一间房、一棵树,安稳了两年。酒鬼老爹去世的时候整整90岁,是喜丧了。明华算是尽了最后的孝心,把他爹稳稳当当地送出了人间。老爹走后,明华的人生似乎才开始生长,那时他已经50多岁了。
“像是重新活一遍。”明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愣了好久。这句话像加了重量一样狠狠砸进我的心里,我为自己还把他当疯子而愧疚。他不再去三哥的厂里工作,而是在家种地,以最原始的方式扎进土地来养活自己。春种秋收,加上国家给的贫困补助,对于明华来说已经足够了。村里人问他为什么不出去打工,非要苦哈哈地去地里沾泥巴,这年头都没人种地了,他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踏实”。别人无法理解,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外人眼里,明华这一辈子是“无效”的,从作为一个疯子开始,他就活不明白了。无妻无子,家里穷,人还不正常,这就足以成为一个悲惨的人生,别人都会为这“悲惨”叹上一口长长的气。听父亲说,被安排进养老院,明华自己是不愿意的,可他挡不住别人的软磨硬泡,年龄、危房和无儿无女的现实,裹挟了他接下来的生活。没办法,只能答应。答应了也还往回跑,没人能拦得住一个正在生长的人。每次一跑,别人都以为他是在发疯,说他傻,后来索性不管了。他还能跑几年呢?终归是要老去的。上次碰到他,他依旧咧着嘴笑,一双眯起来的眼睛把心事儿都挤出来了,还有些不知所措。他没说几句话,寒暄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则有些恍惚,一个似有若无的存在突然间有了形状。
当我试着把他的人生轮廓大致勾勒出来后,就仿佛在时间轴上堆叠了一根根长短不一的线,一段有一段的故事,曲曲折折,高低不定,毫无逻辑地四处摆动。明华折腾了大半辈子,只有老爹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才是他人生的春天,可惜太短暂了。或许,他只想在泥土里踏踏实实生长,跟那棵老槐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咯吱咯吱地长,然后在春天发芽、生叶、开花,等风来的时候,给自己下一场痛痛快快的“槐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