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护林人

■李 蓉

巴桑擒着一只羊腿,用尼龙蛇皮口袋裹了一层又一层,胡乱地横扛在肩上。穿过青山坳的风刮得蛇皮袋哗哗直响,阴沉的林子里还不时跳出枝丫折断的声音,夹杂着广袤的安宁,灌进巴桑耳朵里。落下来的碎雪碴子先是软塌塌地融进巴桑的毡帽檐口里,后又凝结成硬邦邦的冰溜子,稀稀拉拉地散作一团。

近来,巴桑总是能看到那个枯朽如乌杨木般的老人,张望着双眼,在那个冒着热炉火气的寒冬里一直徘徊。有时他神情淡漠地凝望着他,有时是坐在那把从江孜带回来的旧藤椅上,有时又拄着拐、驼着背,默然地从塘口走到松木岭,来来回回。但他大部分时间都藏在堂屋的阴影里,一口又一口地抽着叶子烟。苍黄的竹烟筒直直地抵在两脚之间,一半磨出了包浆,一半粗糙地刺拉着竹签子。

巴桑觉得自己肯定是病了。

他去找过镇子上的跛脚医生,也去甘南寺庙里问过穿着绛红色僧服的喇嘛,一个让他多注意睡眠,一个让他去转经筒,但巴桑最后仍然是老样子。久而久之,他好像逐渐习惯了这种“陪伴”,偶尔还会跟那人说起早年间跑丢的牲畜,寨子里寥寥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被送上山。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但巴桑觉得这样更好。

雪渐渐小了,等到阴沉的雪地露出斑驳的屋子时,巴桑才看到山路尽头那一根根圆松木围起来的角楼。铺满雪碴子的黑瓦片下正慵懒地窜出青烟,一缕接一缕,洋洋洒洒地散进冬日里去了。巴桑一向觉得自己和这片岭子的关系是非常松散的,他仍然时时想起林芝那泛白的土墙、三月猩红的桃花和南边高坡上五彩的经幡,所有的一切都和川西山野岭子里的冷倦不一样。很多次,巴桑望着岭子下绵延的松木林,他觉得自己就像尼洋河上飘荡着的冰凌子,被动着斡旋,然后头也不回地飘出工布江达镇的那一份热闹里。

“我又看见他了……”

巴桑捧着硒茶,怔怔地坐在火塘口旁,还没等僵硬的关节渐渐松散下来,那两片蔫茄子似的嘴唇便一字一句吐出这些话来。塔木顿了一下,拿起铜烟杆在塘口沿上敲了几下,黢黑的烟灰打着旋儿落入一旁的瓷盆里。塔木的脸硬邦邦的,像一张磕磕巴巴的老树皮。他一边抽搐着嘴角僵硬地回应,一边起身将架子上的鼎罐挂在火塘上悬着的铁钩子上。巴桑知道他等不到回答,便随手往塘口里加了两节带着松木结子的油木和一小捆沙棘。火苗猛地窜了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溅出来的火星落到巴桑袖口上,瞬间又暗淡了下去,化成了星星点点的白。

“他总是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我看不清他……我总是看不清……”

巴桑嘟嘟囔囔地说着,塔木只望着他,怔怔地赔笑。巴桑知道他是在对牛弹琴,塔木听不到,也说不出。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堆乌七八糟的破烂,被胡乱塞在一具只有皮囊的躯干里,那感觉就好像是终日在潮湿晦暗的江河里踱步,阴冷地散发着恶臭。其实巴桑自己知道,他是厌倦了这日子。在他成为松木岭护林人的第三年,他就开始日日夜夜思念着林芝了。在那之前,巴桑的日子是不打紧的,柴火是慢慢烧的,鼎罐是慢慢沸的,就连日头也是慢慢落下的。可是当那张落满灰尘的氆氇被翻出来的时候,他便如蛀空的笋子般一日一日地枯槁下去了,连同他的故乡一起。

“我想我是认识他的,至少他应该是认识我的。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故人。”巴桑握紧了手中沉淀着半杯茶叶的陶瓷杯,升腾起来的热气糊了他一脸,直到灰白的镜片渐渐印不出火光。巴桑撤下眼镜望向窗外,远处罩着雾气的林场朦胧了起来,所有都茫茫一片,但巴桑仍怔怔地望着,眼神中带着些挣扎和难以描摹的阴郁。

还没坐多久,天便暗下来了。

他们搬着板凳挪进堂屋里。塔木前几日刚换的节能灯,照得整间屋子亮堂堂的,但也衬得这屋子愈发老旧了。

屋子里很冷,塔木点了一张旧纸烟盒塞进铁炉子里,沾满油垢的铝制炊壶毫无生气地摞在炉圈上,钢丝球擦过的划痕里嵌着翻新的煤灰。一股又一股的青烟从缝隙中冒出,四处奔涌,最后稀释成淡淡的一层,氤氲在房顶。粉了腻子的墙经过熏烤,显现出黄的黑、褐的黑,覆着厚厚的一层旧。就连蜘蛛网也坠着烟油,拢成一缕,摇摆向下。塔木拿着火钎猛地敲击了一下钢制的烟囱管,窸窸窣窣的声音混着泥沙落进铁炉。炉子中便窜起一阵火苗,一阵猛火之后,浓烟便渐渐淡去了。

松木岭的夜是很长的,塔木的夜却结束得很早,八九点便睡去了。巴桑习惯了守夜,点了一卷旱烟,弓着背坐在火炉前,一口一口地抽着。两只眼睛空洞地斜望过去,似乎落在隔板被烫黑的一块小黑洞上,又似乎什么都没融进去。

直到阁楼上的塔木传来呼呼的响声时,巴桑才觉得有了些困意。可没等他关灯,屋外的狗叫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巴桑拿着电筒摸索着开了门,沉寂的林子里隐约透着几点火光,巴桑赶紧拿起一旁的铁锹,顺着火光急速奔了过去。那几处火光似听到了动静,慌乱地四下散开了,等巴桑走近时,只看到洒了一地的机油和几行逐渐稀疏的脚印。巴桑俯身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摸了摸被锯开一道口子的沙树,便沿着最近的那行脚印追了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巴桑便觉得胸口烦闷起来。他又硬扛着往前走了大概十多米,终于止不住地靠在一根大青冈树上,呼呼地喘着气。眼见着火光一点点消失,巴桑却再也挪不动半步。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老人。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蓝色的藏袍站在不远处,凸起的颧骨上趴着些皲裂的血痂,一缕灰白的头发从毡帽里散出来,僵硬地垂在耳朵旁。老人面容和善,两只眼睛却如同钉子一般,死死地钉在巴桑的脸上。巴桑瘫坐在地上,望着越来越近的老人,一种无名的恐惧和迫切的欣喜慢慢升腾起来。巴桑缓缓闭上眼,仿佛等了许久一般,享受着这最后的挣扎和安宁。渐渐地,他僵硬的眼角竟攒出了泪,顺着黯淡的面庞落了下来,斜长一行,很是难看。

“回去吧,春天要来了……”

这是巴桑闭上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也不确定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句话。但他隐约看到,林芝三月那漫山的桃花在阳光下猩红耀眼,看到穿着僧袍的喇嘛转着经筒走进白墙里,也看到他走出工布江达镇时,遗落在他身后的、摞成一沓的雪山。

2023-03-20 ■李 蓉 1 1 文艺报 content69251.html 1 护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