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漫画艺术因其接受面之广、传播速度之快而有着极大的经济与社会效益,但其研究价值却一直为文化界所忽略。随着网络媒介的崛起,流行漫画的视觉形态、叙事手法和主题也迎来了风格化的转向。在日本网络漫刊《少年JUMP+》上以《炎拳》《电锯人》而享誉漫画界的“90后”漫画家藤本树,则是在这波转型浪潮下冉冉升起的漫画新星。
2022年,中信出版社引进了藤本树的新作《再见绘梨》,该作以独特奇异的想象力和极具电影感的视觉设计,通过现实、艺术虚构与幻想的混淆叙事,讲述主人公如何借助艺术的力量面对亲人的离世,以告慰过去、治愈悲伤,尤其是在疫情之后的时代里,我们应该重新思考并正视漫画艺术的审美力量。
反套路、反常规的作者风格
漫画理论家斯科特·麦克劳德曾对漫画进行过严谨的定义:“漫画是经过有意识排列的并置图画及其他图像,用来传达信息和/或激发观者的接受美学。”2009年,专为最佳科幻和奇幻作品设立的雨果奖开始增设漫画奖,可见漫画艺术作为展现人类奇幻想象力的艺术形式,其学术价值和文化影响力已不容小觑。
20世纪中后期,日本最大的出版社之一集英社旗下的《少年JUMP》周刊坚持以消费者市场为导向,推出了《龙珠》《灌篮高手》《海贼王》以及21世纪出现的《银魂》《鬼灭之刃》等漫画作品,这些作品都以“热血、友情、格斗”为标签,深受全球观众喜爱,也培养了当代漫画阅读群体的审美偏好。也是在21世纪,电子媒介对漫画业强势入侵,引发了漫画艺术的审美转型。麦克劳德曾设想一种可以突破画纸限制的“无限画布”概念,这体现在漫画的阅读方式从“逐页”翻看转变为“条状”漫画(即“条漫”),进而方便读者上下滑动阅读而不必考虑纸媒印刷时的单、双页构图和布局限制,无形中释放了画家的想象力。这一审美转型进一步推动了内容转向,随着网络粉丝二次创作的多样化发展,《少年JUMP》主推的热血漫画模式陷入固化和套路化生产而令大众审美疲劳,集英社亦亟需漫界新人为其注入新的活力。
在此语境下,以反套路的叙事手法著称的“90后”漫画家藤本树,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全新时代,更推动了近年漫画艺术的文化转型。
2011年,藤本树以短篇漫画《院子里有两只鸡》正式出道。2016-2018年的8卷奇幻巨著《炎拳》连载于网络漫刊《少年JUMP+》,以其精湛的想象力和反常规的叙事引发轰动,不仅后作《电锯人》《蓦然回首》于2021、2022年蝉联宝岛社“这本漫画真厉害!”男性篇榜首,新作《再见绘梨》也获得2023年亚军。日漫界前辈石黑正数都公开表示庆幸自己比藤本树早出道,可见藤本树强大的创作精力和表达欲。
那么,藤本树何以如此特别呢?
在风格上,作为电影爱好者,藤本树尤为热爱昆汀·塔伦蒂诺的黑色喜剧风格,以《电锯人》为代表的大部分作品都被赋予“邪典电影”色彩,常采用反转叙事达到令读者意想不到的效果。还有对于身体再生的奇幻设定、对角色反常行为的心理刻画,以及自殒度人式的信仰救赎主题,这就摆脱了“中二”少年热血的窠臼,形成了独具作者标识的漫画风格。
究其本质,藤本树几乎不满足于对故事表层的横向展开,而是在纵向维度进一步挖掘现实世界、艺术世界、精神世界的映证关系,从而形成了某种不自知的漫画艺术观。例如,《炎拳》中有着“人死后会进入电影院看电影”的设定;《蓦然回首》里的主人公们借助漫画艺术再次相遇而改变命运;《随心一听》也是通过一段网络情歌影像改变了现实……到了《再见绘梨》里,电影艺术成为主角优太逃避残酷现实的重要媒介,藤本树试图在作品中进行关于现实、艺术虚构与幻想的哲学探讨,这都构成了他与其他漫画家的根本区别。
现实、艺术与幻想的三重层级
某种程度上,《再见绘梨》是最体现藤本树作者风格与艺术哲学观的作品。
从表现形态来看,藤本树采取了显著的技术性调整。在该作品中,至少一半的视觉效果都在模仿手机拍摄的影像画面。藤本树不仅采用大量重复线描来展现影像虚构画面,还大幅减少了以往作品里的速度线,转而使用稳定结构的静帧画面和“S”型视觉动线,以适用于网络漫刊的“条漫”形态营造了独特的电影感。
事实上,除了优太外,妈妈和绘梨都赋予了影像艺术以“永生”的生命观,体现出影像媒介之于生命记忆的重大意义。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曾提出著名的“木乃伊情结”,电影的发明就像古埃及人制作保存尸体的木乃伊装置,使人类得以获得一种突破时空束缚的记录形式,由此构成完整电影的神话。在作品中,不仅每个角色都渴望将生命“制成”完整电影神话,校园里的电影观众也渴望从银幕上感受到与自身生命经验相同的情感,这就将影像艺术虚构的视觉效果引向了更深层面的生命观探讨。
在叙事层面,藉由影像媒介,漫画形成了残酷现实、艺术虚构、个人幻想的三重叙事层级,藤本树所钟爱的反转叙事以优太遭遇残酷现实为依据,在这三重层级间来回切换:现实中的优太,一边拍摄病中的妈妈,一边陷入“我不会觉得悲伤”“不,我很悲伤”的自责纠结,下一幅重复线描画面则暗示了电影的虚构场景;现实放映失败后,面对观众的群嘲,读者也随优太的心境进入了影像画面;自从意欲轻生的优太在天台遇见了神秘女孩绘梨,现实和虚构影像切换得更加频繁,摄影机媒介视点经常取代人物视角,二者的界限愈发模糊,表明绘梨开始在优太心中移置为母亲的形象,补偿他缺失的情感,从而推动剧情一步步走向他无法面对的创伤——藤本树甚至用整整一页的篇幅来展现母亲临终前的遗言:“果然到最后都是个指望不上的孩子!”
而就像父亲的评价:“优太从小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加进一点幻想。”当初逃离医院与故事结尾的爆炸场景既是幻想,更是自我心理疗愈的方式,区别在于第一次的自救失败了。优太在绘梨的鼓励下,“拍到了母亲病逝时没办法拍的死亡”,重拾了“能好好活下去、再继续拍电影的信心”,即通过电影艺术虚构的方式获得了艺术治疗,心理上也接受了母亲的离世以及那句话所带来的巨大精神伤痛。
直到多年后,优太再次经历无法承受的残酷现实,于是又回到治愈创伤的地方,发现此时的绘梨已无法、也不必要给自己提供慰藉。因此,最后的大爆炸表明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优太已拥有强大的自救能力,但也丧失了和绘梨一同看电影的兴趣,也永远告别了过去软弱而至纯的自己。
在此意义上,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和幻想并不重要,正如父亲的话:“大家会怎样想起绘梨,希望由优太来决定。”故事的真正结局,藤本树也希望交由读者来决定:现实主义者有理由认为优太和绘梨的所有单独场景都是逃避现实的个人幻想,浪漫主义者则可以相信绘梨确是永生之物。但无论基于何种立场,艺术始终为优太、妈妈、绘梨、读者甚至作者本人提供着至关重要的治愈价值。
最后,有必要提及的是,《再见绘梨》也清晰映射了当代日本社会之于个体压抑的情动现实。《少年JUMP》前主编西村繁男曾宣称:“漫画家是消耗品。”藤本树的每一部作品都不自知地表露出作为“消耗品”的焦虑。
老一辈漫画家宫崎骏曾因不堪忍受手冢治虫的盘剥愤而离去,连续遭受退稿打击的藤本树也立过惊人的“死誓”,笔下人物更时常处于社会价值感缺失的心理状态中。《电锯人》里穷困潦倒的电次毫无尊严,《蓦然回首》里的少男少女始终以漫画发表为唯一执念,《再见绘梨》里的优太也因作品遭嘲讽而崩溃……但只要接受了漫画出版业资本逻辑下的“消耗品”定位,这种精神困境也就成了无解的问题。
但好在我们还有漫画、有电影,有具备强大治愈功能的各类艺术作品,甚至每名观众和读者都和优太一样,拥有“加一点幻想元素”的自救能力,以获得直面生命的强大力量。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