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前潘天寿先生开一代先河,首先提出“中国画分科教学”,并倡导中西艺术“拉开距离”“两峰挺立”,与“中西融合”“兼融并包”的林风眠办学理念汇流成源,成为中国美术学院艺术教育和而不同的大道正脉,对今天的中国艺术教育发挥着无可替代的历史作用。作为当时国画系的学生,吴山明老师正是分科教学成果的最早受益者。吴山明老师1960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附中,1964年浙江美术学院本科毕业留校,直至2018年荣休。整整60余年的从学从教生涯,无论是重温吴老师三尺讲台的教学思想和育人理念,还是探讨他艺术生命历程中的某个学术话题,我们都可以领略到一位受教者与受益者的历史回响。吴山明老师曾说:“我首先是个教师,再是艺术家和画家。”这让我联想起潘天寿先生说的那句话:“我是一辈子的教书匠。”教书育人是尊师重道者毕生躬耕觉行的事业,自上世纪7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吴山明老师先后担任国画系的教研组长、系副主任和系主任,一直主抓教学工作。他在时代的变革中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一方面尊重传统的薪火相传,另一方面又守正创新、开放思想,逐步修订和完善中国画系的教学大纲,制定本、硕、博教学体系建设与规划,持续保持中国画分科教学的稳定和发展。吴山明先生师者楷模,辛勤耕耘,他对浙派人物画的传承、演变和发展,尤其对传统中国画教学思想在新时期的沿革、转型和可持续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产生了重要的学术影响。吴山明先生在教育事业和艺术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都无愧于这个时代。他长期致力于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全面发展,并对当代中国人物画的创新、开拓和理论研究进行了深入的实践与探索,以独具匠心的艺术风格,开创了当代中国人物画写意精神的全新视野,其艺术成就卓越,教育成果丰硕,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画专业艺术人才。同时,他以自己毕生的生命体验和真挚情感,创造出了许许多多讴歌时代的精品力作,将中国人物画的时代性、写意性相融合进行变法和改良,成为当代现实主义中国人物画创作的新典范。他对教育事业、艺术事业、社会公益事业等方面所作出的不懈努力和重要贡献功不可没,吴山明先生的育人理念为传统学科在新时代的拓疆创新注入了崭新的活力。
20世纪50年代中期,黄宾虹完成革命性的衰年变法已遽归道山,而其总结的“五笔七墨”通过“援书入画”的笔墨抒写将中国近现代文人画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50年代末60年代初,南北人物画正处于大变革时期,占中国画坛主导地位的北方“徐蒋体系”引发了学界的不同声音,有人认为这种借用西方古典写实主义手法来改造中国人物画的方法,虽然极大增强了造型能力,但又似乎背离了传统所推崇的“以形写神”的主体精神。因此“浙派人物画”应时而起,当时“浙派五老”的作品题材大都紧密结合社会现实和政治理想,以借鉴传统人物画笔墨语言和西方造型艺术元素齐头并进的学术思想,特别是写意人物画以提倡“形神兼备”的表现形式,来践行中国人物画教学的探索与发展,形成了向苏联美术和传统文人画同时汲取养分的合二为一的有效途径。其中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等老一辈画家的教学思想对新人物画风格的形成也起到了积极引导和推动作用。尤其是写意人物画在汲取写意花鸟画笔墨技法,强化中国画水墨渗化的写意特点的同时,化解西方素描的块面造型为意笔造型,在解决对象造型结构的基础上体现笔墨结构和审美取向,并创作了一大批在全国产生了重要影响的经典之作,而浙派人物画后期的成就较多反映在课堂教学和思想观念上。改革开放以来,浙派人物画的流风余韵仍在当代浙江画家身上延续。所不同者,20世纪80年代后成熟起来的浙派第二代画家对于传统的吸纳,较之李震坚、周昌谷、方增先、顾生岳、宋忠元等上一代画家的思路更清晰、视野更为开阔,他们淡化流派意识,已把浙派的优秀传统不同程度地根植于自己的个性化创作中。从守局到破局的生发和演变,逐渐拉开了浙江人物画创作风貌的时代距离,但无论怎样的历史变革,对老一辈先行者的情感关怀和人文基因的沿承就一直没有断裂过。无论是以徐悲鸿为代表的“西方本位”的改良立场、以林风眠为代表的“中西融合”的折中立场,还是以潘天寿为代表的“民族本位”的自主立场,新中国以来的人物画教学思想和创作实践始终围绕着现实主义和人文精神的主体脉络,而其呈现出的艺术本质与思想内涵,归根结底是以社会化和本体化的双重价值观念加以推进的,其艺术的表现形式、笔墨语言、精神指向都是以不同画家的生命体认而趋于独立人格的臻善。实际上这也是一个时代艺术集群中特立独行的个体的存在意义。艺术流派是在特定时代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产物,而艺术本身又具有超越时代的力量,其精神内质的无限能量让我们能跨越时空去触摸艺术家的灵魂,感知前人的心跳与脉动,历久而弥新。
我们今天讨论吴山明先生这一代画家与浙派人物画的关联性时,往往忽略了特定时代群体中的个人意志的超越性,如果对于前人只有鉴借而没有拓展,也就失去了“吴山明艺术问题”讨论最为本质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讲,吴山明先生最终艺术风格的形成,是他跳脱浙派人物画樊篱之后所获得的,这种勇气和胆识需要个人意志的超越和独立精神的确立,是长期生命体验和创作实践的“落墨写心”。如果说以宿墨线性表现为主体特征的写意人物画是吴山明别开生面的风格标识,那么他一生对于中国画笔线的概括提炼、人文内质、精准纯粹的艺术实践从未动摇过。他说得非常肯定:“以线造型是中国绘画的特点,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必然是这样。”“集中解决以线概括主要形体、特征、神态,以及增强线本身的艺术内涵,应该是追求的主要目标。”他甚至用一句话来概括:“中国画就是线的艺术。”吴山明以他娴熟的笔墨线条,信手拈来,援书入画,写历史人物、百姓生活、民族风情、高人逸士、山水花鸟,笔墨简淡疏朗,意境清逸高华,以宿墨法、积墨法、渍墨法,参以泼墨、破墨、凝水、冲水诸法并用,以意取象,笔断意连,言简意赅而神完气足。如果说黄宾虹的宿墨法是层层叠加、苍茫浑厚的“加法”,那么吴山明的宿墨法就是清润鲜活、飘逸灵动的“减法”,他深知“墨法之外当立水法”的学理要义,将用笔、用墨、用水结合线性表现于对象的精简刻画上,并统摄于画面清新明净的格调与意境之中,由此表现出物象的质感和光感,水墨淋漓,水晕墨彰,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情绪,没有矫揉造作的执意刻画,宛如散文诗般的温润情愫,娓娓道来,朴素无华,收放自如。吴山明豁达的文人心性与单纯疏放的笔墨情致相得益彰,笔简意远,辉映成趣,这或许正是吴山明先生为凡人凡物写照而追求超凡脱俗的境界。虽然是看似漫不经心的文人散淡情怀,但他画面的主次、强弱、疏密、虚实、浓淡、开合、取舍、排布,得心应手,睿智果断;运笔的轻重、徐疾、提按、转折又能节奏分明,起收自然。每观吴山明先生作画,轻松自如似有神助,他往往以平淡天真出彩而非以怪异奇险制胜,境界明豁清透,笔墨朦胧氤氲。吴山明有着超强的写实能力,但他不仅仅于状物描摹,而是在观象与体象中保留出意象表现的空间和距离,这需要极大的智性和勇气。
中国画的意象表现在追求形神兼备的同时,注重寓意抒情,借物达意,这种重“传神”轻“状物”的人文理想,首先要具备对所描写对象的深刻感悟力和洞察力,才能够获得人文智性的笔墨生发。吴山明先生竭尽心力所呈现的多元笔墨景象和留给后人去探究的艺术问题,通过他毕生用脚步丈量的生命轨迹,渐渐变得清晰可辨,当繁杂而琐碎的表象被去掉“枝叶”,那么,剩下的就是让吴山明先生心象迹化了的艺术精神与本质。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艺术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