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诗坛在诗歌艺术的探索上总体显得比较平淡,具有冲击力、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不多。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诗歌奖的获奖作品,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这个奖项包括三个类别,“成就奖”获得者是欧阳江河,“作品奖”获得者是张战、路也、秦立彦,“新锐奖”获得者是马骥文、李松山、康宇辰。这些获奖者大多比较安静,很少参与各种争鸣、争吵,也很少见到他们在一些“圈子”里寻找存在感。他们只是默默地写作,努力让作品说话。
欧阳江河的获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这组作品,而是考虑到他在诗歌艺术探索上取得的总体成就。他在上世纪80年代走上诗坛,是“朦胧诗”的代表性诗人之一。因为年龄等原因,当年的很多朦胧诗人已经不再写诗,欧阳江河也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书法创作上。不过,欧阳江河并没有离开诗歌,他的创作依然延续了曾经的诗风,但也有变化,更多地是从历史、他者身上寻找艺术的力量,这样可以帮助他寻找新的思想之源,也使他避开了年轻时候的激情外露,更多地将智性、内省融入到字里行间,使他的作品多了一种厚重感,有时还带有一些神秘感,或许这才是生命的本相。从《玻璃工厂》到《傍晚穿过广场》《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再到这组《博尔赫斯的老虎》,我们既可以感觉到诗人的探索轨迹,也可以体会到他的不断变化。
张战、路也、秦立彦都是女性诗人,女性写诗具有先天优势,她们大多细腻、敏感、内敛,善于通过生活的小切口深入内在世界。这些特点和诗的特点非常接近。
张战的这组《蜗牛与我》,关注的都是日常题材,发现的却是独特的诗思:“在大风里要有自己的安静/在大雪中要有自己的芭蕉”,看似矛盾的诗句中,透露了一种人生智慧,如果细读的话,我们还可以感受到这些文字和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渊源;“别急着赶路/想一想/要到哪里去/能去哪里”,同样是一种智慧,是和“蜗牛”的对话,更是对自己的提醒。这样的诗,在平实中蕴含奇崛,在淡然中包孕深刻,文字并不晦涩,但要真正读懂,需要像诗人一样的用心。
路也的这组《空旷》和她的很多作品一样,在诗美的发现方面具有特色。独特的诗意发现,是对现实与人生的敏锐,更是诗歌创作的基础。路也的诗常常于平常的场景、意象之中展现让人惊喜的发现。《入夜》有这样的诗句:“彩色丘陵睡着了并且梦见了明信片/寒冷使夜空深远,从那样的高处往下看/今天不过是别样的往昔,所有往昔也都是今天”;《空旷》也有类似的感悟:“这旷远之地,仿佛在时间的背面/独自一人多么完整/茫茫雪原,把往昔和来日一起铺展于眼前/神不在任何地方,又无处不在”,诗人对时间非常敏感,“今天”与“往昔”“往昔”和“来日”的纠结、梳理,既是智慧,也是哲理,其间更有人生哲学。
秦立彦的诗来自她的观察、思考、感悟,甚至来自一些经常被我们忽视的生活现象,她拒绝以诗的方式复制现实,而是以敏锐的发现与思考穿透现实,因此在她的诗中,我们读到的是诗化的现实、灵魂的现实,是逝去的过往、未知的未来。《旧的电子邮箱》写一种很普遍的现象,“里面还堆满生尘的邮件,/或许有新的广告投进来,/或许偶尔有一封探问的信,/如同抛入大海的石子,/听不到回音”。在字面上,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但诗人所要表达的是那种“听不到回音”的真实。《关于身体的想象》思考的是身心关系,那种实实在在的撕裂感让人心悸。不过,艺术上的这些获得都不是人为加进去的,而是从看似平常的语言中流淌出来的。她的诗语言朴实、淡然而又富有张力,充满智性和智慧,在诗歌体式的把控上张弛有度。
马骥文、李松山、康宇辰都很年轻。我一直把年轻的写作者看成是诗歌的未来,即使他们还不很成熟。他们的“锐”主要体现在不随大流,不追热点,在近似边缘的地方,摸索自己的诗歌之路。马骥文的诗还处于变化之中,可塑性很强,既可以像《北方的斑鸠》那样,通过斑鸠写出关于时间、季节、命运和思考,感悟到“我曾经想要救回/你,可最需要救回的是自己”,其深度与厚度令人惊喜。李松山是来自底层的写作者,蓝天、白云、羊群一直是陪伴他的伙伴,他的诗就是他的生活。不过,他不只有蓝天白云、大地星光,也有米沃什、莎士比亚,生活因此而有了别样的诗意,“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雨在羊棚的石棉瓦上寻找动词/仿佛喑哑的喉咙,喊出一千种声音”,这些声音就是他的诗,也是他的情感、生命的升华。康宇辰的诗歌有点“逃离”现实,躲进过往、梦境或是内心,轻声诉说着历史的丰富与荒诞,岁月的易逝与无常,也在一定程度上披露了现实的丰富、生命的压力。从这组《蜀中抒怀》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激情飞扬的诗人,她是内敛的,沉思的,但她的视野开阔,想象辽远而深邃,通过不断跳跃的文字、意象,勾连起历史、现实和未来,串通外在、内心和灵魂,使我们在一种类似压抑的艺术氛围中获得自我思考的资源。
用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这些获奖作品都和现实有关,和生命有关,但在具体呈现的时候,它们并不一定都是直接地依托当下的现实。诗人关注的是内心体验,这些体验毫无疑问是来自当下,不过,当他们把这些“虚”的体验转化为“实”的诗篇的时候,每个人选择的呈现方式都有所不同,或许在悠久的过去找到链接,或许在遥远的他乡发现共鸣,或许在经典的文本中获得启迪,或许来自内在的独白。由现实到诗意再到文本,看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但每个环节的内涵、转化方式、呈现方式在不同诗人那里可能都有属于自己的“独门绝技”,于是才有了诗歌艺术的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