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纪念曲波百年诞辰

像过去一样给父亲写信

□曲磊磊

墙上挂着一个条幅,是父亲写给我的生日诗,楷书遒劲:

坎坷崎岖路不平

工农兵学四周钉

失学失意何所失

一支劲笔闯丹青

这些年无论走到哪儿,一直朝夕相伴。

从儿时起,父母都十分注重我们兄弟姐妹对传统文化的学习,诗、词、文、赋,从小点滴积累,熟记于心,家人过生日,题诗互赠,也成了传统。

有一天,伦敦苏富比学院一群硕士生来我家玩,两个小伙子看到墙上的题诗,惊讶地对着大家说,曲老师,您父亲就是谁谁呀!旁边的一个小女生一脸茫然。男生问,你看没看过《林海雪原》?她摇摇头。知不知道《智取威虎山》?她还是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听没听说过杨子荣、座山雕?小女生歪着头两三秒,忽然抬头看着大家:

“天王盖地虎!”

同学们异口同声:

“宝塔镇河妖!”

这是文学的力量,传奇成了经典。

读过一位作家的一篇文字,不记得是谁了,他说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给后世留下一个成语。这话说得好。我理解,成语作为经典性的词汇,体现了某种生存状态和精神境界,以浓缩的人文特征,融入文化基因。

我没有考证过“林海雪原”这个词的来源,但是只要提起,眼前必定出现冰天雪地、大智大勇、传奇而浪漫的画面。

我们的大姐因为身体原因没能参加今天的纪念会,她发来一首诗,托我读一下:

穿越太空星云,

抚挽先父英魂。

叙宇宙之庞然,

笑亘古之一闪。

庆幸光临人间,

偶然之偶然。

感叹生命无价,

须臾却绚丽。

先生后生差之纳米,

父辈子辈终将在光速飞船重逢。

大姐的诗让我想起一件往事,半个多世纪前的1969年,我在海林插队,不久成了赤脚医生。忽然从那儿当了兵,到连队报到,竟然在北京,而且居然是中国科学院,几天之中,从知青变成了军宣队,我们连分管化工冶金研究所。在那个荒诞的年代,科学院的科研全部瘫痪,所里的炉子都凉了很久。有一天忽然接到通知,科学院全体人员到大礼堂看电影。不知道什么电影,反正很开心。灯暗,放映开始,竟然是“阿波罗号登月”!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任何细节,阿姆斯特朗就是那时候说的,“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正巧,我接到命令,把部队报道组写的稿子送到京城和军区各大报刊,直接递到编辑手里。我奉命办完这些事,急不可待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就跟我爸说,美国人登上月亮了!父亲呼啦一下从沙发中站起来,一脚轻一脚重地走进卧室,穿鞋。他是在辽沈战役负的重伤,大腿骨打断了,终身残废,特制的皮鞋,外边鞋跟高一寸,里边鞋垫厚一寸,一有大事要事,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先穿鞋,好像要去打仗。他很专注,也很激动,听我详细讲述了阿波罗登月的细节。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后来谈到我的部队生活,问起科学院,军宣队目前在做什么,我说全院都在组织批判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父亲皱了皱眉头问,“你们知道相对论是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一边学一边批吧。

“啪”的一声,他的手拍在茶几上,杯子都跳起来,

“你们连相对论是什么都不知道,批个什么劲呀!”

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科学、科学家,是国家的未来,要尊重他们、保护他们,要多看、多听、少说,千万不要胡来……

我记住了。

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小书桌上摆着地球仪,墙上贴着天文图,案头放着天体物理的书籍,一个大本子上红红蓝蓝做着各种笔记,他在潜心学习和研究,构思着用他的话说是真正要写的一部大书,书名叫作《英雄泪》。我看到过起笔的篇章,第一句就是:“真正的英雄并非不落泪。”还依稀记得他的描述,列出了好多准确的数据:当银河系运行在宇宙的某一个空间,当太阳和行星们处在某一个节点,当地球与各大星宿处在某个相对位置上,在山东那个小山村,一个婴儿诞生了。不知道他是否受到屈原的启示,“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阴历正月初七,他和屈原同一天生日。

这是我最早知道的关于时空穿越构思。他计划把他对宇宙、世界、族群、个人,连同时间、历史、文化的理解和感悟融汇在一起,上天入地,纵横驰骋,他幻想着游弋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个个重要的历史人物将直接对话……

可惜呀,壮志未酬。

作为他的儿女,我们没有他的智慧和文笔,只能在我们自己追求的领域,力所能及地把一件事做好。自己作为一个艺术从业者,就像他题诗对我的勉励,把关注人的生存状态、生命的价值和人性的尊严这条主线贯穿始终。

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一个成语,但是至少每个人都能留下概括他生命的一两句话:

我们从小到大,听到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人有德于我,恒记之;我有德于人,永忘之。”一恒一永,至今不绝于耳。

我曾关注过不少人生命的最后一句话:

伽利略临终前说:“地球,的确在转动。”这是坚持真理的一生。

居里夫人说:“请不要打扰我,让我安静一会儿。”这是为科学熬尽心血的一生。

萧伯纳说:“我已经完成了我要做的,我可以走了。”这是自我实现的圆满的一生。

弗洛伊德说:“这太荒谬了!”不知是在跟谁,决不妥协。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是陆游忧国忧民的一生。

一位名叫纳德·兰塞姆的牧师说:“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世上将有一半人能够成为伟人。”看来大多数人是带着遗憾和悔恨回顾过去的,如果我们能够站在未来看现在,将能对生活做出更为正确的选择。

人生很短,文明积累的路很长。

有时候翻看厚厚的一包过去跟父母的来往书信,总能感受到杜甫所说的“家书抵万金”。那时候,一封信投进邮箱,就数日子,十天,两周,收到回信,特别理解陆游的心境,“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后来有了传真,觉得神奇得不行,写好了家信,两头一转,瞬间收到,再后来有了电脑,字也不用写,邮票也省了,再后来有了手机、微信、视频……人手一个“千里眼”。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间。

父亲去世二十年了,他是有大智慧的人,生于海边,化成灰又回归大海,与自然合一。我梦见他好多次,言谈笑语,一如往日,我想跟他说话,给他写信,告诉他家人安好,告诉他时代变迁。他没见过,也不会用手机,我只能像过去一样给他写信,把想说的写下来,再像小时候那样,叠成小船,放在海面上,随着风,随着浪,漂向大海深处。

(作者系曲波次子)

2023-04-03 □曲磊磊 1 1 文艺报 content69415.html 1 像过去一样给父亲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