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热雪》,是“拉着抽屉”写的。这部小说最初的初稿,电脑字数是37.9万字,一共搞了5稿,不是修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5稿,到最后一稿,是33.6万字。这样算下来,总共写了将近180万字。我曾经认为,一部小说读者是否喜欢,是由读者的心理律动和小说文本的律动决定的。如果这两者相合,产生“谐振”,读者就会喜欢。但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发现,其实写作者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在写作过程中,写作者的心理律动决定他所写出的文字。但不同的时候,由于各种客观因素,这种心理律动的频律和振幅都是不一样的。这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也许在某一个时段写的文字,过一段时间再看就不满意了,甚至觉得完全不行,更有甚者,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写。这一来也就不是修改的问题了,只能重写。这也让我意识到,一部小说,写作者写它的过程,其实也是寻找自己真正的、本来的心理律动的过程。说它是“真正的”、“本来的”,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理律动,频率和振幅都是唯一的,之所以有变化,就如同水面上的波纹,不过是一种“扰动”。所以,我觉得,这每一稿都是必要的,就如同不能从一楼直接上到五楼。但最初,我没有这样理性。或者可以这样说,我是一直被一种莫名的感性牵引着。
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起当初插队时,村里的一个年轻人。他好像没父母,平时就住在村里的卫生室。卫生室在水塘边,是个土屋,也是我们知青经常来玩儿的地方。这年轻人喜欢拉板胡。当然,买是买不起的,但他的手很巧,就自己做了一把。用一只敲掉底儿的搪瓷碗,在碗口蒙上一块三层板,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硬木的木棍儿,打磨得很光滑,再安上自制的弦轴。他告诉我,这叫“亶子”。琴弦和打磨弓毛儿用的松香,是一次公社的宣传队下来演出时,他帮人家搬了一晚上道具,最后找人家要的。做琴弓的马尾,本来是去生产队的马号找喂牲口的吴老爷儿。吴老爷儿最爱听评戏,他以为,要一撮儿马尾巴应该没问题。但他想错了。吴老爷儿一向爱马如子,一听就急了,抄起粪叉子把他打出来。但他也有办法,后来带着一把剪刀,半夜潜入马号,还是偷偷地剪了一撮儿马尾。不过由于光线太暗,又心虚,情急之下剪的不是马尾巴,而是骡子尾巴。大概那头“雪花青”被剪疼了,还尥蹶子踢了他一下。虽然他没说踢在什么地方,但看得出来,应该是在下半身,后来走路一直猫着腰。
就这样,他这把板胡总算做成了。虽然有些怪模怪样,但一眼看去,长得还真像一把板胡。从这以后,每到晚上,他就坐在卫生室门口的水塘边拉这个板胡。
这板胡的声音可以想象,很独特。我敢说,跟这个世界上所有拉弦乐器的琴声都不一样,不仅沙哑,也有些忧郁。但这忧郁中又有一种自得的悠扬。我们集体户在水塘的对岸,这琴声从水面传来,像夜风一样一阵一阵的。那时,这个年轻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真正的椰壳。他经常用手比划着说,这么大,只要这么大就行。看他比划的大小,应该像一个茄子。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板胡,“琴碗”就是用椰壳做的。当然,在那时,椰子只有海南岛才有,而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在中国北方这样一个叫宁河的偏僻地方,要想得到一只远在“天涯海角”的椰壳,应该比得到一把真正的板胡还难。
这些年,我又见过很多人拉板胡,或伴奏,或独奏,但是再也没听到过当年那样的琴声。倒不是这年轻人拉琴的技艺有多好,而是他的琴声里,有一种独特的内容。
我觉得,就是这琴声的记忆,把我带进《热雪》的世界。
2015年春天,我回到这个曾经插队的地方挂职,当时还叫县城。在我办公室的楼下,旁边就是县文化馆。文化馆很快引起我的兴趣。每天从早到晚,这里总聚了一些喜欢评戏的人,有爱唱的,也有爱听的,人多的时候几乎挤得满满的,文场儿武场儿也很齐备。评剧伴奏的主要乐器就是板胡,它的声音不光清脆,也很嘹亮,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在文场儿中总是一耳朵就能听出来。我没事的时候,就经常下楼来到这边,听这些人唱评戏。后来发现,文场儿中有一个拉板胡的年轻人,看上去虽不太专业,但拉得很认真,也很投入,总是眯着眼,抻着脖子,随着琴弓的拉动头也不停地来回晃动,看上去也很自得。这个年轻人,让我想起当年村里的那个用搪瓷碗做了一把板胡的年轻人。他那时拉琴的神情,跟这个年轻人很相像。当然,眼前这年轻人用的板胡可以看出来,是一把很好的专业琴,琴碗的椰壳漆得闪闪发亮。
这时,为建立基层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国家每年都有专项拨款,所以不光是县文化馆,下面各乡镇的综合文化服务中心,也就是当初的文化站,也都配发了各种专业级的乐器。
我在宁河挂职三年,听楼下的评戏,也这样听了三年。
中国的戏曲文化不仅博大精深,也很神奇,不光京剧,几乎所有的地方曲种,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文化积淀的宝藏。我们的传统文化,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仅用戏曲这种特殊的形式存储下来,或者可以这样说,这形式不仅是载体,它本身也是一种外化的表现形式。譬如我们中国的传统音乐,就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定义的。《孟子·离娄上》说,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而我们用来正“五音”的“六律”和“六吕”,合称“十二律”,又是与我们传统的农历十二个月相对应的。这农历的十二个月,决定着二十四节气,而这二十四节气,又决定着我们先人几千年来春种、夏耪、秋收、冬藏的农时。
的确很神奇吧,纵横交错,触类旁通。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所在,也是我们应该拥有坚定的文化自信的理由。
其实这部《热雪》,是和《暖夏》同时构思的。但小说题目的确定不太一样。《暖夏》是一开始构思,题目就已经有了。但这部《热雪》的构思有了之后,甚至已到成熟阶段,题目还一直没定下来。就我个人的写作习惯而言,这是很麻烦的事,如果在构思阶段没确定题目,有了故事,再回过头来找题目就难了。这种感觉,往往比构思故事本身还要费力。
后来,就在动笔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一个冬天,当时还在宁河挂职。一天上午,我冒着大雪下乡参加一个现场会。那是一场罕见的大雪,据当地人说,已经很多年没这样下过了。车驶下国道,开进乡路时,我看着车窗外仍在飘着的大雪,田野和沟壑已经平了,一夜之间,如同在无际的田野上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我毕竟插过队,也种过庄稼,当时想,这样一场大雪,明年开春小麦返青,长势肯定会很好。接着,就觉得这床巨大的“被子”下面,似乎正积蓄着一股巨大的能量。
于是,这个《热雪》的题目,也就这样定下来。
可以这样说,这部小说,是在田野里生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