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黄咏梅短篇小说《昙花现》,《钟山》2023第1期

林姨妈的魔法时间

□荆亚平

《昙花现》是关于时间的故事。作家把成语“昙花一现”中最能揭示时间性的“一”字略去做了小说的题目,而小说却正是围绕这个“一”展开的。在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中,“一”是不可言说的万物之源——“道”的第一衍生物,由它,继而创化出“二”、“三”乃至“万物”。 舞台上的文工团主角林莉与台下地委书记的警卫员钟俊人“一”见倾心,相互爱慕,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自然人的七情六欲往往敌不过政治人的利害取舍。最终,样板戏里大义凛然的女主角林莉以沉默的方式拒绝了警卫员钟俊人投来的爱情讯号,没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此后一生,那个短暂的“一”成为住进林莉心里的意难平,直到带进坟墓。

林阿姨的故事是由“我”牵出的,背景是正在进行中的新冠疫情,《昙花现》因此成为黄咏梅创作中最具“现在时”的作品。母亲不断移动镜头寻找跟女儿“我”视频通话的最佳网路,而“我”事实上对母亲那“主题不集中的絮叨”早已意兴阑珊。母亲交流的迫切起于住在养老院的老姐妹林莉的逝去,疫情造成的阻隔,使得她们这对老姐妹只能通过电话联络,面对林莉的离去,母亲深感良心不安,唯有托“我”找一找“钟俊人”——这个缠绕老友一生的男人,才能免除内心的歉疚。母亲想要通过“我”抵达钟俊人的,其实只是一个时间精确的死讯。小说的引子到此结束,林姨妈的故事真正开始。

小说家亨利·詹姆斯有一个观点:“为了让小说真正使人信服,站在某一个人的视角把所有的细节集中起来是必需的。”从真实的角度来看,始终“在场”的母亲无疑是林姨妈故事的最佳讲述者,然而,黄咏梅却选择了一个不可靠叙述者“我”来呈现林姨妈的一生。显然,林姨妈那些细节丰富的青春过往,来自于母亲的记忆,由“我”完成二度叙述。因此,小说实际上在进行双线叙事,在第一叙述人“我”之外,还有一个潜在的叙事者——母亲。这就使得同一个林姨妈故事的内部出现了两种不同声音。在由母亲讲述的那一部分故事里,林姨妈青春靓丽,曾是样板戏里的绝对主角,遇上过浪漫动人的爱情,但在关键时刻未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最终只能敷衍地生活在此处,精神却始终执拗地漂泊在别处。虽然母亲眼里的林莉“在台上演着别人的人生,催人振奋,台下却一塌糊涂”,但这不影响她们一起经历青春,进入中年、老年,成为关系亲密的老姐妹。而在“我”的叙述里,童年记忆里的林姨妈对“我”热烈得有些怪异,甚至令人嫌恶。她对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都“没有心思”,早早地用节育环阻止了家庭的扩张,却把“我”家当作据点。而“我”,除了恶作剧地揶揄林姨妈,还“觉得她身体里藏有什么东西在腐烂”。对母亲嘱托的找一找钟俊人这件事,潜意识里也嫌麻烦。

黄咏梅在弥合一明一暗两个叙述声音的时候,表现出相当的技巧性。小说的主体从“我”接起母亲的视频电话开始,到挂掉视频结束,作家手中的笔变成魔法棒,一挥之下,林姨妈悲剧性的一生就被浓缩进疫情期间一段十几分钟的母女视频对话中。“我”和母亲对林姨妈的情感态度虽然有很大差异,但在讲述林姨妈的故事时,却配合默契,她们的叙述将林姨妈的过去和现在穿插交织在一起,叙事的针脚细密到让人忽略谁才是那段故事的真正“在场者”,谁又是“转述者”。小说也由此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和节奏,形成如胡里奥·科塔萨尔所说的“像球体一样向内闭合”的结构。小说结尾处,那个可以向母亲证明“我”完成托付,找到了钟俊人的视频,是前面林姨妈的故事所衍生出来的一个“彩蛋”,既与进入小说主体前的叙事引子彼此呼应,又为母亲的良心不安找到一个可堪告慰的出口,同时也为林姨妈那浪漫动人的情感故事给出了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结局。由林姨妈而伸展出去的各条叙事线,在最后被全部收回,攥紧,像一个握紧的拳头,也像林姨妈用五个手指表演的那朵昙花开败之后合拢的样子。

小说提到的物象之一,也即题目中的“昙花”,是在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一以后才出现的。叙事者“我”以为,林姨妈种昙花,不过是因为昙花“好养”“可入药”“煲汤清热解毒”,符合林姨妈的“日常需求”。林姨妈在我家天台精心照料的昙花,虽然在开败后会被晒干晒透,成为“看门药”,但其实昙花并不像其他“看门药”一样对应着林姨妈身体上的常见病症——小说至始至终都没有交代昙花的具体药用功效。林姨妈之所以倾心昙花,压根儿不是在意它的实用价值,而更乐于向没有看见过昙花开放的我们“表演”昙花的开放——“她将五个手指尖拢在一起,自己制造出某种节奏,一下,一下……直到将手掌张开到最大,每根手指仍保持微微的弯曲。”林姨妈沉醉于心的,是昙花一现时刹那芳华的美。为此,她可以在众人皆睡时独醒,为一朵花熬夜,练出“在夜晚醒着”的本领。

“昙花”真正满足的是林姨妈的精神需求,是应对林姨妈“心病(结)”的灵药。只是,别花是在开败凋谢之后才会成为药,而昙花,则只在盛开的那一刹那,才能抚慰林姨妈的心灵。如同昙花是花中的异类,林姨妈也成为众人眼里的“异类”。酉时,是现实中昙花开放的时间,也是林姨妈生命自足绽放的时间。林姨妈以守候昙花开放的方式一次次回望自己的青春,也重温生命中曾经“一”现的钟俊人。小说中写“我”恶作剧般地大声喊“像钟俊仁(人)那么好看”,人到中年的林姨妈竟然“用手把整张脸捂起来,手心里传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像是在害羞”,林姨妈一反年龄的天真少女做派令人生出无限感伤。

黄咏梅擅长写被时间甩在身后的小人物,他们固执地停留在过去,这使得游走在现实中的他们多少显得有些异类。他们以一种近乎“天真”的方式对抗时间的流逝,并在某一个瞬间迸发骇人的生命热力,然而这一“刹那”除了令人惊异之外,更多带来“感伤”。无疑,林姨妈也属于这个谱系。在周围的人都遵循着周而复始的“农民”时间活着的时候,曾经的文艺女青年林姨妈却偏离轨道,执拗地按照个人性的“审美”时间守候昙花的绽放。昙花一现在别人眼里“只是做了个梦”,林姨妈却是那个“施下了魔法”,令昙花“准时在月圆时分开放”的人。酉时,是林姨妈从沉重乏味的现实时间逃逸而进入的魔法时间,只有在这个时刻,林姨妈才真正属于自己。

2023-04-12 □荆亚平 黄咏梅短篇小说《昙花现》,《钟山》2023第1期 1 1 文艺报 content69497.html 1 林姨妈的魔法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