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麦子,无心事

□刘亚荣

植物园街南侧,遥遥相望的赭红色楼房之间,有一大块平展展的麦田。迎着夕阳远眺麦浪翻滚的天边,镶上了金边的太行山,让天边显得更加华丽。盛大的场景由远及近,浩浩荡荡,连麦田也多出了金色所致的绚丽元素。我想我对麦子的遗恨,就是在这时得到了彻底修正。

住在城市,能亲近原野上的麦子,是一种奢侈。

我曾经厌恶过麦田。那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不知所措的日子里,我和麦茬战斗过。麦收的当口,母亲病了,从北京看病回来,她和药丸较上了劲儿,我无可选择地替代母亲,和麦茬较上了劲儿。麦茬的帮凶是坚硬的土地,我的兵器是一杆锄,硬邦邦的锄杠显然是麦茬的内应,柔软的手以红肿起泡的姿态,与“帮凶”和“内应”进行着持久战。铲麦茬的时候,我胳膊上满是麦芒的伤痕,见证了我割麦子的艰辛。

麦收后的日头,是麦秸烧起来的,带着独有的炽热,风也是焦躁的。一个每月有五天腹痛史的姑娘,忍着坠痛,弯着腰吭哧吭哧铲麦茬,耸立的麦茬像针,更像箭镞,刺得眼泪汪汪的,腰与大地的角度小于90度。我憋着劲儿,一锄一锄铲下去,有的棒子苗被铲掉。这样的记忆,可以写一本书。

麦茬像平行的直线,伸向望不到头的地方。我的绝望随之蔓延,没有人能拯救我。母亲心疼,却没法分担。暑天里最可口的冷汤也没了吸引力,只有睡觉才能缓解腰疼。手掌火辣辣的,水泡破了,积液渗出来,疼更加重了几分。我咬着牙,不知道该恨谁,我突然想去上学。

三年初中,从一个古村落到另一个古村落,从鲍墟大堤道口到学校,麦田里踩出了一条弯曲的小路,麦田的主人,屡次用酸枣枝挡在路口,也挡不住我们抄近路的脚步。冬天的麦田,是空旷的,麦苗带着霜,浓雾里包裹着我们也包裹着远处的麦田,远远地,能听到羊的咩咩声,地上有羊粪蛋,偶尔能看到冻得硬邦邦的大雁粪。

麦田里的小路足足有两里地长,亮闪闪的,像夏日天空的闪电撕裂了一块碧绿的毯子。有农人跳着脚骂人,成队的学生默不作声绕过去,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人。

这条小路毁掉了多少棵麦子?是多年后我经常琢磨的问题。

麦子伴着我成长,储存着我的欢乐和悲伤。

周岁那天,母亲想验证我的农民身份将来有没有奇迹发生,让我抓周。在书、钢笔、秤杆、针线和馒头之间,我一下子就把馒头揽在怀里。这个馒头也和其他物品一样,被鲜艳的红布隐瞒着真相,我能一下子分辨出来,自然是馒头的香味诱导了我。母亲有些不甘心,她更希望我能抓一支笔一本书,能识文断字,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一个农妇。随即,母亲笑了,一辈子有白面馒头吃也不错。这是母亲对我的祈愿,也是她们那代人的梦想。这个简单的近似于游戏的仪式,并不能明确预示未来。母亲不知道,她的女儿如今与书相伴,甚至有作品不断发表。

母亲健在时,逢家人生日,她都会做手擀面、蒸馒头。这是一个农家母亲的所有。我爱人走进我家,也享受着同样的待遇。

关于麦子的记忆,是两个方向。

从秋分开始整饬土地,麦子讲究,地不平、浇水难。耩麦子,要拉耧(耩麦子的工具),只要有把力气的孩子,就会被大人拉到耧前。赤脚蹬在松软的地里,腿肚子都是酸的。麦收更像是噩梦,一些文学作品或者歌颂丰收的喜悦,或者结构劳作的苦楚,我不想再重温超负荷的劳作。

生活中的所有苦累,在麦面食物前俯首称臣。

一角散发着面香的白面饼,可以战胜半日的劳累。一顿带着醋蒜香的冷汤,就可让一个燥热的夏夜安适如春。

母亲和她做的冷汤,已成绝响,再没有人在我生日的时候,亲手擀一碗面。有人说,食物是乡愁的来源,我的认知也如此,却不限于此。如果可以选择,面食我肯定不离不弃。麦子早在我周岁的时候,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上卫校时,每周都要啃两天窝头。与白面相比,棒子面本就低一筹,更遑论有点霉苦味的。十八岁的身体扛不住饥饿,或者说难以抵御白面馒头的诱惑,用五分钱二两粮票到国营食堂买一个戗面大馒头,坐在通铺的苇席上,吃到半夜,哪舍得一下子吃完。这样的记忆,被链接在食谱里难以删减,对麦子的好感陡增了几分。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囿于家中,我学着蒸花饽饽,一只只雪白的胖乎乎的刺猬,奓着刺,瞪着黑黝黝的圆眼睛。我特意在刺猬的嘴上安了一个小红枣。不善言谈的爱人,拿起刺猬左右端详,说:“都舍不得下嘴了”。

吃花饽饽于我是很遥远的事了。

小时候的年节还是有味道的,单是那花糕,就值得孩子们雀跃。平日里粗粮瓜菜省吃俭用,母亲总积攒着一些麦子过年吃。麦子的金贵我深有体会,与其说我厌恶麦田,不如说是想逃避劳动。三百六十五天,粗粮喂养的我瘦弱得像一根莛秆(高粱秫秸与高粱穗连接的秆)。对白面馒头的渴望,是年轻人无法理解的。

正月二十五,家乡有打囤的习俗。外地多称祭仓神。父亲在院子里用草木灰撒出五个当瓮的大圆圈,中间虔诚地放上五谷。放麦子的时候,四五岁的弟弟央求父亲多放,小小年纪的他,也知道麦子稀罕。

我曾写过《孟尝村的花饽饽》,以及家乡祈雨的场景,久旱无雨,叫天不应,庄稼快成枯草,村里的执事人会找十二个寡妇扫坑(孟尝村中有一个“官坑”),表情凝重的男人们则抬着花饽饽跪拜,孩子们青蛙一样唱歌:“老天爷快下雨,收了麦子供享你,您吃瓤我吃皮,剩下麸子喂小驴儿……”为了麦子,全村老老少少出动,虔诚地祈求,也许会来一场及时雨。这个场景,是父辈人生命长河里永不消散的画面,也刻在我心里,如同亲历。官坑的水几近干涸,坑底皲裂,翘角的瓦片一样,黝黑的泥变成土灰色,坑中心残存着炕席大小一片水,浑浊得几近于泥浆,几个雪白的花饽饽飘在水上。由花饽饽为主角的祈雨仪式,系着全村人的温饱。

潴龙河畔贫瘠的土地,塑造了当地的风俗。年节上供,以麦面花糕和饺子为主,所谓三牲属于王侯,鸡鸭鱼则是富裕人家才有的奢侈品。

唐代的看席,可以吃,但主要供看。唐中宗时有“烧尾宴”,看席上有七十个面制食品组成的乐舞场面,称“素蒸音声部”,内有惟妙惟肖的弹琴鼓瑟的乐工和翩翩起舞的歌伎。王学泰先生在《华夏饮食文化》中说,“人多爱玩,不忍食”。

无论贵族饮食还是市井饮食,麦面食品无可替代。主食有饼、馒头、饺子、面条、包子等,小吃类更是数不胜数,诸如:麻花、馓子、烧卖、锅贴、咸食……我更钟爱花饽饽,可赏可食,还能馈赠亲朋。

小姑姑结婚的时候,奶奶倾其所有,倒腾出麦子,淘洗,磨面,请来村里手巧的人蒸花饽饽、炸花,隆重地把小姑姑嫁出去。小姑姑给婆家带去的炸花,惊艳了乡邻。这是麦子的盛宴。拖着长尾巴的凤凰、甩着尾巴的金鱼、各种展翅的鸟雀、奓刺的刺猬、露籽的石榴,活生生的,涂着胭脂和绿颜色,装满一个一个食盒。时间深处,深红色的食盒,雪白的、点着胭脂的花饽饽和炸花,交错着,成为我对麦子深情遥望的载体。

在华北平原我的家乡,有给孩子做十二垧或者满月的习俗。那带着麦香的大百岁,足足有一斤重,一笸箩一笸箩的百岁,列着队,是长辈们对一个孩子最隆重的祝愿。

藜藿人家,麦子是衣食父母,是通天地敬祖宗的法宝。

这个世上,除了麦子,还有谁能更好地担此重任呢?

过去村里人说谁家富裕,会说趁几囤麦子。

对于现代人来讲,馒头是日常。铁扬先生写过《富翁的破产》,他所谓的富,是趁可以买二十个馒头的一块钱边币。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殷实人家过年也吃不上几次白面馒头。铁扬老师的家乡赵县,与我的家乡都在华北大平原上,都是麦子的主产区。

新婚房的堂屋,靠东北角有一个砖垒洋灰抹的池子,足足占据房间的五分之一。婆婆告诉我,里面是五年前的麦子。神情颇有些骄傲,余粮就是财富。夏天,我发现地面和墙上有“牛子”(一种小甲壳动物,吃麦子棒子)爬来爬去。竟然是麦子生了虫,满满一池麦子足足塌下去一尺。晾晒后,公公赶紧粜出去。被牛子咬过的麦子,几乎成了一个几近透明的皮。我没有关心这些麦子的去处。有一天晚饭,发现婆婆在吃一种灰乎乎的饼,颜色像扒糕。得知是被虫咬过的麦子做的,尽管我很想尽孝道,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在自然界,人与虫子的较量此起彼伏,或者说,互生互长,乡谚云“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这不是妥协,而是万物的共生,是农民的生存逻辑和哲学。

麦子是生活的记录者,诸多细节在它摇曳的秸秆里。

新麦下来时,有一件可以改变我身份的事需要交一笔钱,数目不小。我想到了公公,婆婆曾说需要钱的时候,家里给你们一些。我刚做过人工流产,带着一岁多的女儿骑行十多里地,热切切地来了。以为公公会支持一些,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我也理解老人,小叔子要结婚,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太多。

几天后,公公让人送来了钱。我的事情已经办妥,就婉拒了,也是为了不给老人增加负担。

没想到大约一周后,公公突然去世。

他倒下的地方,紧靠着柔软的麦秸垛,公公身下有很多榆树枝划出来的算式。那些算式,就是当年麦子的价格和产粮。他的褥子底下,压着一叠五颜六色的钱——用新麦子换来的钱。

尽管人们把公公的去世归结为寿数和命运,于我却是无法救赎的遗憾。公公的坟在麦田里,被麦子簇拥着。更多荒冢,和麦子为伴。麦子被风压成扇形,随即又站起来,海浪般起伏。旋即,从碧绿变成黄色,轻盈的舞姿,给人沉重的感觉。

我突然有种宿命感,这也许不是麦子的本意。

五月的麦田,充满生机。而我的镜头停留在一个画面,在潴龙河道一片凹下去的麦田里,几个牧羊人甩着悠长的鞭哨。几十头羊,上百头羊,以群体的规模,啃食着将要秀穗的麦子。有的牧羊人,挥舞镰刀,飞快地割麦苗,身后的编织袋很快膨胀起来,牧羊人喜悦着。这些将要成熟的麦子,多像将要建功立业突然夭折的人。

碧青的麦田,雪白的羊群,背景是五月的天空和潴龙河大堤,具有北方大地苍凉豪迈的气质。这帧照片,确实具有一定的美学意义。实质的代价是半年的收成化为乌有。事件的缘由村里人都知道,干涸的潴龙河已成为下游补水的通道。这地,是村里的乡亲捡来的荒地。我想,在洒下麦种的时候,就具有赌博的性质。高坡上的麦子葱茏着,随风摇曳。麦子的生命从一个端点出发,走入两极的境地。

我家和婆家两村之间,是好庄稼地。冬春是麦田,夏秋是棒子。最喜春夏之交,爱人用那辆二八轻便自行车驮着我,穿过麦田中央的机耕道,拐上301国道,北京杨哗啦啦的,麦田像舞动的丝绸。

爱人考上中专,大哥带着新收的麦子到粮站倒粮票。那个瘦瘦的、黑黑的大男孩,成为麦田的背叛者,怀揣着麦子换来的钱和粮票,登上开往西安的列车。从一处麦田迁徙到另一处“麦田”。

弟弟家院墙外,顺墙根种着一畦小葱和一畦大蒜,外侧葱畦背上,长了一株麦子。谷雨时节,这株麦子秀出了七八个麦穗,眼看就要成熟。我思忖着这株麦子的去向,没有谁会把它收到麦堆里,更多的麦子从收割机里跳出来就被人买走,它很可能被弟妹掐下来喂鸡。

麦子的命运在新时代也有了质变。

如今,我家的麦田栽上了杨树苗,弟弟家和我一样买面吃。站在弟弟家门口,朔黄铁路截断了一部分视线,一望无际的麦田不见了。铁路以北的麦田,被塑料膜覆盖的豆角地和麻山药地切割成一片一片的。门前是几趟杨树,紧靠杨树是金灿灿的向日葵,麦子已不是唯一。

如果摒弃割麦子的苦,那麦田是大可以讴歌赞颂的。诗意里的麦田就在眼前,潴龙河两岸皆是黄灿灿的麦田,路边的柳树,像黄翡上的飘花。一垄,一畦,千万棵,亿万棵,数不清的麦子在阳光下跳跃着。

浮小麦甘、凉,归心经。

我生命中另一味麦子,不是药房里的浮小麦。她的墓碑在西夏王陵旁。

初上网,闯到了“麦子无心事”的空间。麦子的文章里,有我日夜难忘的潴龙河,有我一样眷恋的亲情乡情,有家乡的麦田。她从潴龙河畔走到古西夏王国,并以优异成绩就读研究生。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她,我喊她“麦子”。

麦子回老家,专程来看我,我们叽叽喳喳,久不见面的亲人一样。麦子比照片更漂亮,圆脸庞,大眼睛,戴眼镜很文静的样子。我递给麦子一杯滚烫的茶水,麦子透过氤氲的热气,亲切地看着我:“姐,我好喜欢你。”

正是元宵节时,麦苗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畦背的阴面还有一点点残雪。麦子的家就在邻村,斜插过麦田十分钟的路程,我目送麦子迈过一个个畦背,她大红的羽绒服那么鲜艳。

没想到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可怜的麦子被人杀死在家中。

凶手是她丈夫。

麦子离世后,我常常处在恍惚中: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映红了潴泷河畔的天空,柳树下的麦子一脸笑意向我跑来,我伸出手去拥抱她,她却突然停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透过泪眼看着我……实质上,所有的梦境都是黑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保留着这样一幅画面。

麦子有一张站在成熟的麦田中的照片,她的手摆成心形,脸上洋溢着笑意。她喜欢做一株没有心事的麦子。

前年冬天,我曾走进甘肃,在祁连山北麓古长城旁边,有着大片大片麦田。在古浪的沙漠边缘,我吃到了今生唯一一次靠天生长的、带着纯麦香的面条。金针木耳土豆肉丁做的臊子,面条是手擀面,有嚼头。黄花滩游艺场的老板姓米,四十多岁,顶着一头雪白的发。他话语不多,却着重介绍了面条。他说,这面条是宝贝,是祁连山土生土长的红秃秃麦子做的,这麦子不施化肥,不浇水,一亩地仅产两百来斤,原来当地人都吃这种麦面,现在封山育林,山民都迁到了平原上。以后再也吃不到了。话语里,有着没法言说的惋惜。

红秃秃麦子是古老的品种,足有一米多高,没有麦芒,很好吃。但产量低,没人愿意种了。

甘肃行,品尝了红秃秃麦子的绝唱,是幸运还是不幸?

银川的“麦子”和红秃秃,是我麦子记忆曲线中最高的隆起,与麦香交叉却是逆行的方向。

关于麦子,尚存几个碎片。画面一:烧麦根做饭的时候,不管老幼,都会把藏在麦秸上的麦穗拣出来;画面二:碾完场,再累也要把麦秸翻一遍,哪怕只有半簸箕麦子;画面三:麦收过了,姥爷戴着斗笠,提着罐头瓶,捡拾脱粒时溅到场院边缘的麦粒。姥爷一生都在与粮食打交道,麦子是他的图腾。其间,诸多细节被忽略。很有意思,这篇文章起笔时是小满,收笔恰逢芒种,姥爷心中的麦子图腾,已经潜移默化到了我心里。

2023-04-12 □刘亚荣 1 1 文艺报 content69514.html 1 麦子,无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