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儿文艺

宏猷,宏猷……

□孙建江

宏猷走了。

他没能挺过2022年,他的生命定格在了2022年12月31日0时48分。

几天前,炜萍忧心忡忡地说董老师新冠肺部感染,情况不是很好,正在ICU抢救。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听了心里堵得慌。后从ICU病房护士处了解到,宏猷病情尚稳定,甚至一度传出略有好转,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为董老师默默祈祷,期待他能度过难关。谁知仅仅数小时后,病情急转而下,病魔还是无情地夺走了宏猷的生命。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宏猷真的走了。那个精力充沛、笑声朗朗、喜欢热闹的宏猷怎么可能就不在了?说好的来年继续围炉煮茶、把酒言欢、畅叙畅聊呢?一切都言犹在耳。很恍惚,很怅然,很窒息。空气凝固静止了。忧伤、慨叹、欢欣、快乐,鼓劲、切磋、淘书、题字、云游,规划、遐想、愿景……竟然一下子如潮水般全都漫涌了过来。

认识宏猷快40年了,我和宏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有点记不太清楚,应该是在某次会议上。我们开始深入交流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其时,我正在撰写《二十世纪中国儿童文学导论》,因书中要涉及当代重要儿童文学作家作品,我曾向若干位作家求证过资料信息,宏猷即是其中之一。

很快,宏猷陆续寄来了他出版的著作和创作资料。他每次寄出著作和资料,都会同时给我打个电话,他的声音中气很足,普通话中略带点武汉腔,很好听。

那时,他的《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刚出版,社会反响不错。不过,有件事他一直很纠结,这部作品长达37万字,究竟属于长篇小说还是系列作品,业界评价不一。他认为是长篇,宏猷有“大”情结,有一次我们也聊到这个话题,我说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本身有没有分量,长篇未必一定就比系列作品强,系列作品未必不如长篇。我不清楚他是否接受这个观点,不过据我所知,20多年后,他又出版了姊妹篇《一百个孩子的中国梦》。

《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出版后,获奖无数,也出版过众多不同版本。有一年,宏猷把这部作品交由我供职的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在他的规划中,这部作品分四卷,每卷附一位评论家的评论,有高洪波、方卫平、汤锐和我。我表示很乐意附一篇文章,只是没有专门写过评论,但宏猷说当年的《二十世纪中国儿童文学导论》中就有专门论述。经他这么一提醒,我也记起来了,当年在“导论”中确实有过评论:

新时期的到来,意味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文化观念的变革为我们打开了全新的视野,艺术的狂飙突进给我们带来了久违的喜悦,佳作的频频涌现让我们目不暇接……然而,董宏猷《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的出现,还是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艺术震撼。

除了艺术形式上的大胆创意让人耳目一新,《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的思想内涵(社会的,心理的)同样极具震撼力……这部作品的出现是如此的独特,以至于它不仅成了新时期的一个特例,也几乎可以说成了整个二十世纪的特例——这也正是作品不可替代的价值所在。

《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创作中一部绕不过去的存在。后来,我把专著中的相关论述稍作整理,取名为《独特的呈现与魅力》,收入进了2010年浙少4卷本《一百个孩子一百个梦》中。

上世纪90年代初叶,是中国科幻文学的低潮期,我策划了一套“中国科幻创作丛书”。彼时,作者并不好找,我在心里盘来盘去,也没有找出几个合适的作者。当时想请宏猷写一本,巴楚大地一直流传着奇奇怪怪的野人踪迹,宏猷曾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述过神农架的野人故事。他对野人情有独钟,十分着迷。

我在电话中对他说:“宏猷,来一本!”他回我:“没问题,来一本!”这就有了1994年出版的《山鬼》,这是一部软科幻作品,也是宏猷有生以来创作的第一部科幻作品。2003年,宏猷访问日本,在东京遇到一位专门研究野人的学者,宏猷在其赠送的著作中见学者专门提及《山鬼》,一问方知,这本书是这位学者当年在杭州购买的。宏猷很欣慰,立马与我分享这个消息。好书自有读者,他乡大有知音在。

90年代中期,我策划了一套“中国幽默儿童文学创作丛书”,我又想到了宏猷。那时我与宏猷已很熟悉,几乎无话不谈。他曾跟我讲述过当年初入职场,在武汉远郊一所乡村学校西港中学教初中时如何被调皮学生修理,以及其不信邪硬是把一个慢班变成快班的故事。我照例在电话中对他说:“宏猷,来一本!”他回我:“没问题,来一本!”这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的《胖叔叔》,后来又扩写成了“胖叔叔系列”,一连写了5本。由于系列出版后影响太大,以至于“胖叔叔”成了宏猷的代名词。

我至今记得,当年他创作“胖叔叔”时,常在电话中与我探讨故事发展和情节走向。他习惯深夜写作,每每会在三更半夜打来电话,聊着聊着,起兴了,说:“建江,我给你念一段刚写好的文字。”于是,电话那头响起了略带武汉腔的男中音普通话,他用的是朗诵语速。念毕,他急切地问:“怎么样,还可以吧?”我说:“岂止是还可以,简直太可以了!”他听后嘿嘿地笑,说:“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那段时间,他常说这帮学生实在太皮了,皮得让人无法想象,可是到了初中毕业,这帮皮孩子却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大家竟变得难舍难分了。这就是宏猷“胖叔叔”和他的学生的故事。

时间来到了2006年。那一年,我们遭遇了劫难——一场严重车祸。是年,我陪宏猷去温州乐清给小学生讲课。活动结束后,按计划返程回杭州。本来后面的故事未必会发生。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那次,乐清书店的年轻经理被宏猷的演讲才华深深折服。宏猷激情慷慨、口若悬河、抑扬顿挫、低回轻问的演讲风格,真把听众给镇住了。以至于接下来的演讲,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特别是他“独特,个性,与众不同”的写作口号,更是不胫而走,深入人心。年轻经理似乎头一次遇到这么会演讲的作家,而且演讲效果还出奇的好。

为了表达内心的感激和崇敬,年轻经理临时起意决定亲自驾车送我们回杭州。宏猷坐副驾驶座,我为了和宏猷说话方便,坐在副驾驶座后排。经理很兴奋,一路上讲个不停,一个不留神,车就开到了路旁的沟里。出嵊州时,天渐渐暗了,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说时迟,那时快,我一睁开眼,眼前竟出现了大卡车恐怖的集装货柜,一如电影中常见的即将撞进集装货柜的情景。

紧急关头,经理吓醒了,全把来了个大右转。这时恰巧是三岔路口,右边正好开上了一辆小车,瞬间被我们撞飞。经理再一个全把左转,车撞上了高速公路的隔离栏,经理再往右满打。我们的座驾犹如脱缰野马,左突右奔,重重摔下,又高高弹起……万幸,我们的座驾总算摇摇晃晃停下了。

事后得知,那时的车轮已被卡死,座驾所以没有停下来盖因高速行驶惯性使然。这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很可能只有几十秒,但这个生死时速被我们赶上了。

隔了好一阵,宏猷问:“建江,在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胸口,有气无力地说:“在,还活着。”我们好不容易搀扶着从车座内爬了出来,整个人是懵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交警赶到,把我们的座驾拖到满满推放报废车辆的场地,看到光秃秃、齐刷刷削掉上半截的报废车辆,这才惊出一身冷汗。很多年以后,宏猷写了一篇文章,叫《生死之交》,记叙了当年的这段经历。

车祸后,我们当晚回到了杭州,他写道:

那一夜,我和建江走在杭州的大街上,感觉双腿都是软的,走路好像在水上漂。我的大脑仍然是懵的。好像做了一场梦。是的,我们活下来了。但是,我和建江仔细复盘,真的是越想越害怕。就那么一分钟,甚至几秒钟,我们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那一刻,突然觉得杭州的夜色好美好美。

建江紧握我的手,说,宏猷啊,我们现在是生死之交啊!我也紧握建江的手,说,是啊,我们现在是生死兄弟!

如今重读,忍不住再次潸然泪下。生死兄弟,我的好兄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呢?宏猷是好作家、好朋友,但他同时又是一位好父亲,一位慈父。

他和太太易老师是同学,很迟才有了独女董菁。女儿的到来,给他们夫妇带来无穷的快乐和写作灵感。他在各地演讲时,多次提及女儿。那时,女儿读小学一年级,每天被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有一天女儿趴在桌上睡着了,年轻的父亲只好狠心叫醒女儿,女儿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发明了一台“作业机”,就像妈妈的缝纫机那样,脚一踩,嗒嗒嗒嗒,作业一下就做完了。后来宏猷把这个故事写进了《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

女儿小时候体质较弱,经常生病,得了一种“血小板减少”的病,不太好医治。这个病不能剧烈运动,尤其不能摔跤。宏猷就当起了贴身保镖,寸步不离,生怕女儿不小心摔倒。董菁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记述:“血小板是血液里凝固元素,如果减少,人便会流血不止……每个星期,父亲带你辛苦辗转——从汉口到武昌,坐公交车然后乘坐轮渡过江,到一个老中医那里治病……童年的大部分时光,父母带你奔走在去往儿童医院的路上。那条路坑坑洼洼的。父亲骑一辆‘二八’自行车,你坐在他胸前的那条横杠上。为避免吹风感冒,母亲用一条红色纱巾裹住你的脸。你的眼前就是一片深蓝色的红色世界。”有一次女儿病得很重,宏猷心急如焚,扛着女儿过到江对岸求医问诊。年轻的父亲为了宝贝女儿,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这在他与女儿合著的《扛着女儿过大江》中写得非常详细。

三年前,宏猷主编了一套“文学家风”丛书,丛书收入了他和女儿董菁、孙云晓和女儿孙冉、常新港和女儿笑予、我和女儿雪晴四对父女的四部作品。宏猷投入主编工作没多久,病倒了,喉咙长了息肉,需要手术切除。这个手术影响到发声,以至于过去每逢热闹场合必定高歌一曲的宏猷,只能无奈禁唱。可以想见,这对热爱唱歌的宏猷该有多痛苦和多残酷。不过,唱歌不成,他就改吹起了口琴,琴声一样动听,一样清越,一样飞扬。

宏猷病倒后,我协助他做了后续主编工作,知道不少书后的故事。当初宏猷和董菁合著这部书,宏猷取了好几个书名,最后董菁和责编碧梅商量后,确定叫《80%的完美爸爸》。宏猷知道这个书名后,当然也高兴,不过他让责编传话给女儿,80%是不是少了点,怎么也得85%或者90%。女儿却说,80%不少了,够可以了。

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父女。

宏猷表面上看很威严,实则很慈善。董菁嫁人后,离开打小生活的武汉,随夫定居在了京郊。有一次,宏猷对我说,他和太太要去京郊住上一段时间,让我将他的信函资料转到新的地址。原来,董菁即将生产,要做妈妈了。夫妇俩在京郊专门租了房子,以便迎接小外孙,同时就便为女儿搭把手。宏猷说,董菁是个读书人,啥也不会,从小没离开过武汉和父母,有我们在她身边,她会安心踏实许多。其时,他们夫妇也都已是近七旬的老人了。每念及此,心中总是感慨万千。有这样的慈父,为女是一种幸福。

宏猷对女儿的呵护更体现在他对女儿写作的帮助上。他知道,女儿喜爱电影和音乐,心无旁骛,常常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女儿内心丰富,敏感多思,与世俗格格不入,更渴望作家父亲的肯定、认可和鼓励。董菁常在自己公号发表有关电影和音乐随笔,宏猷永远是女儿作品的第一读者,第一时间打赏、点赞和转发,次次不落,以至于成了写作任务繁重的宏猷又一项雷打不动的工作。

宏猷转发董菁的文章,还会配发一段点评文字,充分肯定女儿文章的艺术特色和艺术努力。我和宏猷共同加入了若干微信群,其中,文学家风微信群和一条船微信群,每次他在朋友圈转发评论董菁的随笔,都会在这两个微信群再发一遍。我知道,他是想让更多的朋友看到女儿的努力。这是一种平凡普通、默默相伴、了不起的父亲的力量。

宏猷离世前,最后一条朋友圈微信(2022年12月21日),就是转发点评女儿随笔《阅读安妮,然后盛开》的文字。

宏猷这样写道:

这是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全中国都淹沒在新冠感染的海啸之中。周边的亲人朋友无一幸免。满世界都在倾诉痛苦与无奈。在这个时候,作者似乎“不合时宜”地去谈论艺术,谈论人生。而我竟然不知道作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烧、咳嗽,乏力,还静下心来,写自己该写的文章。作者无疑是勇敢的。在特别艰难的日子里,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在黑暗中盛开自己的花。为你点赞!

这是冥冥之中,父亲送给女儿最后的礼物。

宏猷,宏猷,你在那边还好吗?

你喜欢热闹,想唱就唱吧,想吹口琴就吹口琴吧……

2023-04-17 □孙建江 1 1 文艺报 content69578.html 1 宏猷,宏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