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观澜

一团坚冰,无限微火

———读杨知寒《一团坚冰》

谌幸、刘艳、张晖敏、张佳琪、韩贵东等人正在讨论中

戴瑶琴(主持人语):《一团坚冰》是杨知寒的中短篇小说集,“和光”此次集结“90后”“00后”教师与学生,共读东北“90后”作家的作品,阅读者提炼出“东北气候”“人间烟火”“早熟症”“和解之路”“蛛网难逃”“荒寒美学”六层内涵。

“90后”作家正致力于让小说的想象力与现实感贴合升华,他们将想象力作为回归现实的基本路径。《一团坚冰》更像是一次文学跋涉后的抵达,故事层次十分丰富,在这部小说集里,杨知寒提出并解答了一个问题——“谁又真的能在冰块里藏进火种呢?”

@谌幸:东北气候

杨知寒笔下的东北故事如果只是苦与忍、麻木与绝境,很难不落入新的老调,正如“坚冰”这一意象本身不构成挣扎,让作品跳出套路,需要作者赋予“坚冰”不一样的内核。

作者洞察到在东北,贫穷是一种浓郁的气候,气候之下,万物各有生长方式。瑞贝卡和母亲所居的崭新西式装修的新城荒楼(《瑞贝卡》),考验厨师功夫却很少人再点的雪衣豆沙(《水漫蓝桥》),曾经热闹而如今不再景气的“京评话马”(《虎坟》),这些元素既是东北失落的真实存证,也是现代性痛楚在这片土地碾过的余痕。燕来臣出狱后回家,看见的是城市特有的贫穷,人性恶的生长,被放置于他对女性混乱的追逐和对妻子持续饱满的恨意中(《连环收缴》)。敢于写狗血的故事是作家力量的体现,尤其是家族伦理的修罗场,镶嵌着极端暴力的故事结局和由此往上回溯的伦理恶斗。从小说内部探索只有小说体裁所具备的结构美感,显然是一件令作者和读者都会感到满足的事情。

当作家察觉到时空气候的萧瑟后,小说技巧在萧索底色之上生发变奏,文本丰富也由此产生。风格上,《邪门》作为一篇“姨夫现形记”,记录了一大家子面对脱序者期望和失望交织的矛盾态度,维持普通生活本身包含的心酸与蹩脚努力,有种黑色喜剧的意味。语言上,《水漫蓝桥》中对方言、戏腔的运用,还原了东北特有的幽默,人物对话的恰当与贴合,展览人生蹉跎的同时尽可能地远离造作。结构上,《大寺终年无雪》《瑞贝卡》和《故事大王》在叙事视角上的间离手法,显示出作者运用嵌套结构技巧的成熟度。杨知寒所说的“故事藏人”不仅是情节中的悬念,而且是故事架设后形成的叙事效果。意象上,《虎坟》的人物关系让人联想到《恋爱的犀牛》中类似的人物关系——人类的孤独和孤独的动物,当关键意象被放置在动物园或马戏团的环境下,戏剧性增强,孤独被放大,现代性对于地域的冲击也被放大。情节上,《出徒》中的“我”从小出门卖糖葫芦,克服了羞耻,受伤成长后,故事走向暂时乐观的圆满,结尾处线索再一一呼应,如同包袱落地,令文本前后情节咬合,且与主题紧贴。

小说集在寒冷里保留着记忆中的微火。《一团坚冰》没有刻意地将悲观主义进行到底,而是努力保存着复杂人世中的一点乐观,这种努力称得上浪漫。

@刘艳:人间烟火

《说文解字》曰:“烟,火气也。”无论大都市抑或边陲小城,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味儿。“人从四面八方来,在四面八方散去”,烟尘在日常生活里飞散,烟寄托着杨知寒对黑龙江“流人文化”的体察。

《水漫蓝桥》里东北菜小馆蓝桥饭店虽地处偏僻,但雪夜里依然客源不断。厨师杨义颠勺对付硬菜点单,感叹“袅袅紫烟混合袅袅炊烟,都是人世间的热乎气儿”。雪衣豆沙、酥黄菜在油锅里翻炒,温习着落魄曲艺人刘文臣对旧时搭档瑞莲的依恋,烟与暖结伴,与寒相对。烟在烟囱、锅炉、寺庙等场所的出现,总是将天寒地冻的人间与烟火气相链接。

烟在诸多情境里具备社交功能,协助同类人在烟笼雾绕中寻求归属感。一方面,烟是社会地位的标识,燕来臣在土坯房当首就座,不允许妻儿上桌,却与酒肉朋友抽烟啖肉(《连环收缴》)。另一方面,烟酒是聚会的标配,“我”与孟文静在同学会后的沉沉烟幕中回述若真若假的校园记忆(《故事大王》);姥姥把女儿们当男孩养大,不抽烟者在三代同堂的家庭聚会时反而格格不入(《邪门》)。杨知寒对旧人旧事的书写,细致地留意了人际交往中恪守的待客递烟等礼俗。

当同类难寻,愁绪难解,如约翰·伯格在绘本《烟》中所言,“抽烟成了一种孤独的变态行为”。李小瑞生前精心塑造于朋友圈的人设,最后的配图却仅有红绿两点,这是她觉察被亲人、朋友抛弃后,于天亮时点燃的烟和举起的酒瓶,也是她最后一次试图收获他人关注的努力(《瑞贝卡》)。平日寡言的迟敏决然枪杀妹夫,以此阻断事态的连缀而导致妹妹及其子女被流放迁居,在砂弹激起的白雾与香烟的紫气缭绕间,他等待被亲人憎恶时刻的到来,烟成了孤独者自欺又欺人的防身雾幕(《连环收缴》)。

人藏在一团坚冰里,从外部看稳固剔透,一如陈寿和马戏团(《虎坟》)、赵卉和女装店(《瑞贝卡》)、网管和幻想宇宙(《一团坚冰》)、少年和糖葫芦生意(《出徒》),固有一套维稳旧日的规则。然而,当坚冰已碎,寒风吹拂,内心的火种是熄灭于寒冬,还是在独处与随群的失序中找到节奏、护住微弱的火苗?这或许是小说集《一团坚冰》描绘诸多同根之人,生长向不同天空后为读者提出的思考。

@张晖敏:早熟症

《一团坚冰》里属于底层的东北是一个肃杀世界。长达半年的冬季意味着长夜、大雪和极寒,与匮乏年代延伸而来的记忆纠缠成直关存亡的象喻。而被刻意集中和强化的一系列残酷冲突构成了危机的具象:杀人、诈骗、家暴、意外死亡、校园霸凌、不伦畸恋、精神疾病……出走者匆忙剥离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联,各种理由裹挟下的留守者则磋磨出困兽般本能的决绝和狠劲。早熟成了一种遗传病,父辈自然地向下传递着谋生的担子,无论家庭还是社会都毫无耐心地催促着孩子长大成人。被强行缩短和终结的青春期留下巨大的空洞。

空洞来源于少年时代未被妥善对待的好奇和敏感。在忽视和苛责中反复解离的自我同一性需要相当长的疗愈周期,长久延宕的情感需求则逐渐向原始欲望滑落。家庭和婚恋是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观察点,首当其冲地承载着错位的情感。

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群体对话是杨知寒窥探病症的基本形式。线性的时间线索屡次被切断重组,《瑞贝卡》和《故事大王》中,作为旁观者的“我”主动追溯往日里破碎的自我与他人;《大寺终年无雪》使素昧平生的固执少女李故和主角形成互文;《连环收缴》将主角们的不同年龄段并置展开。沧桑、疲倦、忙碌的成人暂时褪去仿佛与生俱来的藏污纳垢和乏善可陈,在对话中获得剥离和回溯的机会;创伤遍身的未成年人迎战宿命般结局。关联建立,因果被隐秘提示的那一刻,原本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殊途同归地融于早熟病症绵延的沉疴。

关于东北的悲悯思考在小说中越过成长和伤痛的命题,它在对土地的忠实中抵达真实的众生百态。杨知寒绕开下岗潮等论题,眺望父辈的残缺青春。爱恨情仇在连环收缴中递减落幕,昨日被描摹、再虚构、终滑入记忆。

@张佳琪:和解之路

《一团坚冰》里关于东北“坍塌、溃败”的气息微弱。“坚冰”刻画东北独特的地理环境,小说中的主人公皆在坚冰上行走,不断与命运抗争。行路人心里烧着一把火,而过路人此时只看到飘浮的烟。《大寺终年无雪》里李故因逃学而躲避于寺庙,但扫寺中雪易,扫心中雪难。“我”和李故相遇,看到了彼此的心头火,两人从此惺惺相惜。《瑞贝卡》中的少女被亲人和朋友抛弃,最终决意自杀。而“我”从她持续八年更新的“瑞贝卡”朋友圈里探寻其死亡原因。“我”顺利地将她从“瑞贝卡”还原为“李小瑞”,同时,“我”触及了真相:“我”发现自己也是其人生悲剧的推手。“我”只能寄希望于平行世界的小瑞能够被爱。

杨知寒敏锐察觉到亲友之间的斗争与和解。《连环收缴》是一出不断翻转的家庭伦理大戏。迟敏为了保护家人,拿起猎枪,杀死恶贯满盈的妹夫燕来臣。妹妹迟桂香在丈夫与婆家的常年欺辱下,人性已全然扭曲。燕来臣之死让她瞬间掌握了家庭的决策权和迟敏的生死权。病态的迟桂香挥舞“生杀大权”为难嫂子刘岚,她从后者磕头声中作出了谅解。而刘岚也在丈夫出事之后,“人突然就会说软话了”。与《出徒》里的母亲相似,“不要为衣裳忧愁,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怎么收起来。它也不劳苦,它也不纺线。”刘岚学会用爱和宽容弥合亲情罅隙。杨知寒终究还是将冰冷的亲情导向温暖。

@韩贵东:荒寒美学

倘若需要以一词介入书中故事的发生场,“荒寒美学”之处的微光恰恰映照了人物的起落浮沉。在冰天雪地的东北,荒寒之地摒弃了悲凉的调性,反而充盈着有关生命倔强的希望之火,埋藏着人性深处的纯良、自我、荒芜以及秩序凋零后的美学命题。

从文本意义来看,《一团坚冰》里的“荒寒美学”似乎是脱胎于东北文学叙事的一股支流,但其不只聚焦东北荒寒地域的美学样态,字里行间充盈着“90后”青年作家的历史自觉与地理认知。换言之,杨知寒是以青年人的身份书写身边荒寒之景中的故事,也是凭借东北人的写作意识完成了对乡土记忆的重构。她构建了东北荒寒地理图景,但未囿于空间的荒寒之感,而是大大方方地将荒寒范畴中野蛮生长的无数个体与横冲直撞式的生命章法描绘出来。从隐身于寺庙之中的辍学少女李故开始,到网吧里的常驻民李芜,人物身上总带有荒芜、蛮荒的美学倾向,这与东北冰天雪地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故形成了清晰的互文关系,乃至于使作为读者的“我”超脱于身外大雪飞扬的物理在场,思绪转至每一个个体孤独、冷寂的内心世界,体悟荒寒之外带来的生生不息之美。

2023-04-21 谌幸、刘艳、张晖敏、张佳琪、韩贵东等人正在讨论中 ———读杨知寒《一团坚冰》 1 1 文艺报 content69663.html 1 一团坚冰,无限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