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菲

网络文学近年来逐步摆脱单一幻想的面貌，现实、历史题材佳作频出。在其中，研究型作家尚南山的《海上风云》是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历史类作品。这部连载于七猫中文网的小说叙写1929年到1949年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大变迁，着重展现民族资本在抗战后方的支持与坚守。曾从事传统文学书写的尚南山在转型网络作家后，希望“写出那一代人在血与火的历练中的成长过程，写出伟大的民族精神，以及在极度残酷、冰冷的环境中人的良知、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作为网络文学的研究者，尚南山在写作中对小说网络特性和文学严肃性的把握更加精准，《海上风云》目前虽只完结了第一部（截至西安事变），但其立体的叙事、丰满的人物塑造以及厚重主题已经吸引了众多读者，获得不俗的成绩。

悬疑探案与谍战情报

1929年美国股市崩盘，西方列强陷入经济危机，远东局势动荡不安。世界混乱、战争频发，而日本正虎视眈眈地试图侵略中国。《海上风云》的故事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从风波诡谲的民国时期上海滩讲起。同前几部小说一样，尚南山纯熟地运用了亦真亦假、半虚半实的写作策略：让故事中虚构的主人公与真实历史人物发生对话，从而推进历史事件的发展。相比以往作品，《海上风云》在叙事上更为独到的地方在于，先以悬疑破案推进情节，再用谍战情报作为线索，串联起完整的故事。小说的前半部分由一连串悬案谜团构成，制造悬疑的方式主要是意外或事故。作者以盛氏企业大小姐盛慕仪失踪案作为全书开端，围绕失踪的大小姐，盛有德、路鸣、袁明珠、袁紫苑等与之有关的人物一一登场。通过一场意外牵扯出大多数核心角色，轻松完成了人物出场的叙事任务。以意外和事故推动情节的同时，作者在极端情景中埋下大量悬念伏笔，再采取插叙、倒叙等手法极大扩充故事容量，首先用意外叙事建构逻辑合理的小世界，增强角色的真实性，再通过更多意外搭建起小世界与真实历史的桥梁，让虚构角色与历史产生互动，形成更具纵深、虚实结合的大世界。

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大小谜团也越来越多，而日本军方、民国政府、朝鲜义士等各方势力也不断牵扯其中。想解开谜团、还原真相，就要依靠情报，推动故事从“悬疑探案”慢慢走向“谍战情报”。将情报作为线索串联起庞大复杂故事的前因后果，突出了历史中人的力量。正如机器运作依靠零件，历史事件的发生也离不开个体的人，《海上风云》中的情报线索便由每一个细枝末节的人物串联起来。在阅读过程中，读者能了解到，日本军队侵入东北之前，像盛有德一样的中国民间企业家便通过情报得知此事，并试图发挥资本的力量遏制日方。也因为情报网的布置，政府和民间力量能够在日本袭击上海时及时照会欧美各国出面调停，防止战争进一步扩大。

谍战情报之于悬疑探案的意义，不仅在于置后的解释作用，更放大了《海上风云》的历史主题，使小说闪烁着现实的光辉。历史是既定的现实，但促成历史的往往是意外和事故。处于历史中的人物无法知晓未来、掌握命运，于是作者通过意外将这种宿命的猜想转化为现实，使其成为通往历史必然的纽带。故事中看似是意外的悬疑事件都不过是冰山一角，水下有支撑着情报的庞大山体。如果说《海上风云》中的意外和悬疑设置是对生活的随机性和复杂性的模仿，那么情报的存在则是对历史进程中偶然的必然性的强调。

无敌主角与铿锵杜鹃

要在历史类小说中建构虚拟角色，使其能推动真实历史发展又不过分干涉，就要仔细斟酌人物塑造。路鸣，字不平，是《海上风云》的绝对主角。这个名字显然经过作者用心设计，传承着中国文学“不平则鸣”的传统气脉。路鸣的性格也确实正直侠义，敢于为不平之事发声，是故事中出尽风头的行动者。而在路鸣之外，其背后的支持者、盛氏企业的创始人盛有德也不容忽视。路鸣在明处、盛有德在暗处，看似路鸣主导情节，实际是盛有德为他创造机会、点拨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路鸣和盛有德两人是同等重要的角色。

作为善于制造爽点的男频作者，尚南山偏爱“无敌型”主角，《大明才子风云录》的男主有穿越者的全知视角，《大海商》的男主是在权力巅峰游刃有余的才子。而《海上风云》的路鸣和盛有德也有这种“无敌”倾向。路鸣的人设是从美国留洋归来的资产阶级公子哥，颜值和才能都很出众，在情报判读方面尤有天赋。盛有德坐拥庞大的产业帝国，他的商业版图遍布全球，以超前的洞见平安度过全球经济危机，后来又在与日本的商战中大获成功。在各方角力、局势混乱的上海，路鸣和盛有德往往能看透事物本质，具有超人的智慧。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强烈的民族精神，甚至做好了以产业报国、以性命报国的准备。然而他们终究不是从后世穿越而来，再有开挂的能力也不能跳脱自身阶级和视野局限。既然主角没有全能全知的上帝视角，那么引领读者精神的任务就由作者完成。《海上风云》中常出现作者型的叙述声音，为读者充当史实旁白，同时也评论主角们在思想上的局限之处。作者权威的掌控力和角色的言行形成了一种张力，一方面最大限度地给予主角们以网络小说特有的“无敌金手指”，另一方面又将这种特殊技能框定在历史真实的合理范围内，在保证阅读爽感的同时不至于让读者出戏。

除路鸣、盛有德两位主角之外，其他角色都趋近丰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女性人物成长的关注。因为路鸣的“无敌”人设，围绕在他周围的女性大多爱慕他，但在爱情以外，她们也有自己的个性。大小姐盛慕仪体现出高知女性的智慧，秘书刘绮文和地下党安意拥有坚定的革命追求，成为作者批判当时国民党内不良风气的代言角色。从长三公寓赎身的杜鹃最值得体味，她最初是依附于男人的凌霄花，被路鸣赎身后到纺纱厂做襄理，从此真正靠自己站了起来。《海上风云》的核心人物大多是富裕人家的少爷小姐，杜鹃作为一个独特的形象给予了读者看向工人阶级的视角。她看到并能够体会纺纱厂女工的不幸，为女工争取权益，改善她们的生活和劳动条件。“九一八”事变后，杜鹃逐渐有了信念，她主动加入上海工人自发组织的抗日同盟会，带领女工参加游行示威活动。可以说，这个角色是民国时期从笼中鸟、凌霄花走向独立和进步的女性缩影。作者给予她杜鹃这个名字，也蕴含着深意和隐喻。杜鹃本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花，杜鹃幼时被父母卖掉，身世贫寒凄惨，但她努力向上生长，最终走出被男人掌控的命运，拥有了独立的人格。她还是《海上风云》主要人物中唯一被吸收进共产党组织的角色，作为名字的杜鹃花，还有一个别称叫映山红。

洪流巨浪与朵朵浪花

《海上风云》的核心命题其实就藏在书名之中。时代风云变幻，在历史的洪流中，每个人只是其中的浪花，被浪潮裹挟而又各自翻涌跳跃。在第一部的结尾，路鸣帮助少帅张学良与苏联共产党领导人见面，他又一次在所谓的意外中推动着历史走向必然转折，作者在那一章的末尾写道：“伟大历史事件的前奏往往是从小人物开始的。”爱国如路鸣是小人物，自私如盛棣也是小人物，个人的选择永远和他所处的时代联系在一起，一念之差就可能走向不同的结局。潮头搏浪，不平则鸣，最终被人们记住的一定是具有伟大民族精神，心怀家国、英勇正直的弄潮儿。

就像时代中的个人力量应当被发现，漫长抗战历程中民族企业的付出也值得被铭记。书写艰难革命史、展现党派之间谍战过程的小说不在少数，但基本都是从党派内部人物的视角出发，对这段历史进行正面描写。在关注历史的主角时，我们往往忽略了当时社会中的其他力量。《海上风云》着眼于民族资本家，提供了一个旁观历史的新角度，在已经建立起的历史骨骼中丰满血肉细节。日本和中国之间不仅是军事战争，更是政治和经济的博弈。《海上风云》揭示了日本企图用经济战控制中国市场的狼子野心，在“九一八”事变之前，日本就通过接触一些中国的民族企业，想通过合作慢慢扼住中国经济命脉。盛有德看破了这一点，多次拒绝日本企业抛出的橄榄枝，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日方并未放弃，之后路鸣陷入危机时，日方用舆论鼓动大家抛售股票，预谋做空盛氏。盛慕仪和盛有德利用情报进行了漂亮的反做空之战，又一次在危机中自救。国共两党携手抗战的历史是时代洪流中的巨浪，而《海上风云》对民族资本光荣抗战史的书写，让我们认识到其中一朵浪花的推动力量。

《海上风云》在写作中还试图传递一种多维的看待历史的方式。因时代的局限，路鸣和盛有德在思想上做不到绝对的正确和全面，当时的掌权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在风起云涌的乱世之中，立场不同、站位不同导致的主义不同和思想冲突太过常见，作为后人的我们不能太过轻易地从全知视角对前人进行论断，能够做的只有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以此指导未来的方向。

近年来，在网络文学诸多类型题材中，玄幻、穿越等作品更吸引读者的关注，像《海上风云》这样历史题材的网络文学虽未成“明星”，但在作家们的不懈坚持下也逐渐成为独特的分支。我国悠久深厚的历史为网文提供了丰厚土壤，更将读者们联结成天然的情感共同体。如今，历史类网文成为中国网民在观照和想象自身民族经验时不容忽视的成果，在互联网的浪潮之中，历史类网文又何尝不是那一朵精彩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