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展
《吴世茫论坛》是一部文化随笔集。作为叙述者的吴世茫老汉,显然是黄永玉的众多分身之一。按常理讲,作者以分身代言,多有自谦自证之意,然而面对黄永玉的笔下人物,前有黄杏槟、牛夫子、姚育水等若干笔名,后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张序子,他为何偏偏选中了“吴世茫”来介入自己最倾心的“行当”——“文学”呢?新版序言中,从夏衍公的阅读困惑“吴世茫是谁”,到郁风苗子的现身说法“他就是无事忙”,书里书外的真假难辨,足证“黄永玉”与“吴世茫”的非凡联系。某种意义上,两位作者的关系,好比是“世界上另一个我”:他在做我不敢做的事,在过我想过的生活。
字里画中,吴世茫身上的自在性情、人间情怀和睿智风趣,无不与黄永玉的为人、写作与绘画之间保持着遥相呼应的微妙联系。毋庸置疑,黄永玉为人勤劳有趣,行文却是一派率真犀利。吴世茫的杂文散论,何尝没有渗透出黄永玉的人生态度与思考方式?易言之,经由吴世茫丰富生活的精神自述,不失为我们解读黄永玉内心世界的另一种途径。
《吴世茫论坛》共收录27篇杂文,洋洋洒洒的文笔尽数道尽了一个时代的千奇百怪。他将五光十色的社会文化现象悉数分解为一个个精巧故事,其中既有世相百态的生动素描,亦有啼笑皆非的精辟评点、复杂人性的辛辣讽刺,读来不啻为一篇篇颇有新意的文化小品或一幅幅极富风情的写意小画。虽然作者自称是一部再版“玩笑书”,但显然是吴老汉童心不老、黄老汉壮志犹存。纵使年光飞逝、世事沧桑,两位高龄顽童内心中游戏人生、百无禁忌的态度仍然一如既往,依旧魅力十足。
全书构思精巧、文笔生动,尤多微言大义可言,堪称一部当代中国的“世说心语”。命名取材上,作者以“论”着眼,由“人”入手。从捭阖历史的《酒论》《漂亮论》《眉来眼去论》,到拟古说今的《大师论》《输球有益论》《如何剪指甲论》,可谓一事一论,皆有背后来头。有关各位好友的文字互动,则是将黄氏文学的潇洒快意渲染到极致,譬如杨绛写出《钱锺书》,卖书人只肯代买两千册,作者提议改名为《干校女侠杨绛三戏管锥道人钱锺书》,以此广开销路;丁聪新居为大水所淹,书籍画件悉数进水,吴老汉却作文《贺丁聪新居为大水所淹》;郁风因出国访问而烦恼,吴世茫戏称她同丈夫黄苗子合为一副对联:“满腔典愤心事,一部美术大全。”……
时移事往,故人离去,笔墨褪色,但黄永玉笔下的景物人事,反倒因岁月的磨洗而变得愈发鲜亮起来。质言之,文学永远无法回避时代和人性的命题,故事又有各种各样的讲法。书中一系列文章陆续创作和发表在《新观察》上,读之可穿越巨大的时间差,进而想见本书当年名动京城的因由,以及作者在20世纪90年代的写作情境和心路历程。彼时社会各界“大师”横行,三岁孩儿竟自居“儿童画大师”;旅游开发中充满了损坏文物、伪造景点、变相收费等乱状;某些艺术家不顾体面,竞相参加商业走穴的“吃喝队”,誓要吃尽穿绝……诸种话题的驳杂性,诚不宜概括表现。
面对人心蒙昧、情感荒凉、道德堕落,吴世茫针砭时弊之余,始终保持着对历史的反思与对人性的审视,尤其是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无情讽刺和深刻批判,更是提醒我们需时刻警惕历史本身的“黑暗之心”。与其说这些文章是黄氏一人的嬉笑辱骂,毋宁说包藏了一位老者于整个时代中错综辗转的曲折心绪。作为黄永玉的情感分身,吴世茫的行腔运字不仅带有市井风尘的质朴洒脱,还遥指了一番世事洞明的豁达心境。
试看其文:“一个人,一件东西,一尊神灵,往往都是人自己尊奉起来的。成为神的人就会真的以为自己老早就具备让人们膜拜的条件了,而且慢慢地行使起决定人类命运的权力来。”“你像我,我像你,大伙儿像成一团,像到不能再像,像到连老婆也认不出丈夫那么像,结果,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人生在世,善于节哀,是一大修养也。”老汉絮絮叨叨,孰料世事茫茫。令人情不自禁的妙笔,或为批判,或为感慨,或为救赎。求之它处,何可复得?
在中国文坛上,黄永玉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生命历程同创作生涯等长的写作者。他不仅亲眼目睹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活过了一整个世纪的文学传统,还因其自主发明的文学风格而自成一家,不啻为中国当代的文化奇观之一。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他以《太阳下的风景》《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比我还老的老头》等作状写独一无二的人间风景,追忆历史风烟的故人故事,备受欢迎。黄永玉的文字纯粹、疏散,笔下不无真情流露的犀利时刻,但他的赤诚、灵怪和机智,反而成就了苦乐交织、以笑带泪的黄永玉式文学观。对于现实生活中匪夷所思的荒诞事件,在历经沧桑荣辱的作家眼中,所谓“笑话”背后的“笑外之话”,恐怕另有一份不能已于言者的唏嘘、一份难以喻之于怀的感慨吧。
这位作风前卫的老文人,回首早先人世风景,当年援笔发为文章,如今提笔重绘书卷,赋予旧时光以新灵魂,集成了自说自话的“一家论坛”。文章中,频繁出现的拼贴、拟仿、解构等现代技法,使其文字眼花缭乱、言多义丰,字里行间内戏谑成趣的反讽意图,耐人寻味、发人深省。某种意义上,我们有必要站在“吴世茫”置身事内的视角,留意到他在鞭挞时事人心的丑陋怪状、杂烩中国文化的警世良言时,对待国民性的表现方式及情感倾向,已然是别开生面地继承了鲁迅以来的杂文笔意,并由此构成了一种风格独特的美学观照。平心而论,鲁迅的“幽默”是刻骨的冷,是辛辣讽刺下催人猛醒的深刻揭露;黄永玉的“玩笑”却是粗朴的热,是谐谑成趣中知者莞尔的欲说还休。若非是“说过的话”在二十三载后“依然适用”的话,黄老汉怎会撇下“事忙”人生,单单自号为“世茫”呢?
时光难以倒流,读者不妨沿此书卷,重返黄永玉的75岁,一并领略他口中“多年青多辉煌”的当年风采。今昔对照之间、图文辉映之际,黄永玉和吴世茫联手证明了一位作家的文字品质如何以及为何能经得住时间考验。“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试问这两位有趣老头儿:真忙抑无事忙?真茫抑无世茫?答案交由读者评判。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