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刘诗伟这部字数多达30万字的《一生彩排》是一部征用了悬疑因素的长篇小说。整部小说共分为上中下三卷，每一卷的故事情节都围绕一个具体的时间节点和一个带有悬疑色彩的问题展开。上卷的时间节点是1983年，其中的悬案是一个为众多男性所爱慕追逐的女大学毕业生刘虹女遭遇强暴未遂后的失踪。中卷的时间节点是被称为千禧年的2000年，其中的悬案是年轻一辈的小刘虹女的个人身世之谜。下卷的时间节点到了2017年，其中的悬案是一座被意外发现的“虹女之墓”的修建者到底是谁。然而，尽管存在着如此明显的悬疑因素，《一生彩排》却并不能因此被看作是一部悬疑小说。借助悬疑因素，作者真正意欲探究和表现的，一方面是人性之美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是一种现代智能条件下对理想化社会构建路径的倾力探寻。

在具体展开对上述命题的分析之前，我们不能不厘清的一个问题，就是刘诗伟所采用的到底是一种现实主义抑或现代主义的书写方式。开始，从一种阅读惯性出发，我是把小说当作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加以看待的。但在阅读的过程中，一些新的感知在不断生成。比如，作为核心的故事脉络，以赵春、钱夏、孙秋、李冬四人（大学同学、异姓兄弟）为代表的一众男性何以持续34年之久对失踪的刘虹女不能忘怀？虽然刘虹女是一个美丽的女神级人物，一般情况下，一位美丽出众的优秀女性被众多男性所追求并被惦记牵挂，在现实生活中也并不少见，但赵、钱、孙、李四人及南平小城那么多爱过刘虹女的人在历经34个年头后，依然深深怀念刘虹女，毕竟超出了常规的生活经验，不能不令人追究。又比如赵、钱、孙、李四人因为自大学期间就极端倾慕追求刘虹女，在强暴刘虹女未遂案中成了嫌疑人，在那个年代，在刘虹女引发“美的风波”之际，身为公安局刑警队长而同时追求刘虹女的武永强将他们拘捕起来，让他们在“号子”里坦白交代或互相揭发。他们被无端关押半年后释放，由于得到昔日大学“老师”、现任县领导的关照，公安局给他们的单位说明情况，“关押”之事对他们各人的工作并没有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可因为失去了共同的追求对象（刘虹女于当日出走），他们急于寻找出走的刘虹女，也没有去司法机关讨回应有的公道。这更是非一般经验可臆想的奇异叙事。还有就是1982年秋日的那个晚上，南平师范学校校园里刘虹女遭遇歹徒时的尖叫声惊动了南平县城，可她没有料到，事后她的大学同学赵、钱、孙、李四人竟被作为嫌疑人被关押了，眼看一场“美的风波”正在恶性发展，为避免包括赵、钱、孙、李四人在内的南平人因她引发更多争斗，她于4月1日愚人节悄然离去，在制造一场自杀的假象后留言告知公安局刑警队长武永强，直到34年后，赵、钱、孙、李发现她当年出走时以他们四人的名义在自己的人生出发地自立了一座墓碑，她原来并没有死。凡此种种，都是现实生活中可能的现实，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小说是在“探索人的存在的可能性”。既如此，我们就不应该把《一生彩排》简单地看作是一部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很大程度上，只有把它看作是一部带有突出现代主义色彩的寓言化书写，方才算得上是抓住了文本的关键所在。

且说几个主要人物的命名，其姓名都带有突出的抽象与象征化意味。比如那位一直作为文本聚焦点存在的刘虹女，顾名思义，所谓虹女，也就是像彩虹一样的女子的意思。彩虹作为自然界的一种现象，虽然美丽无比，但又总是稍纵即逝或时隐时现。如此情形特别切合刘虹女在作品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形象特点。究其实，作者之所以如此幻化地处理和描写刘虹女，主要是想把她刻画为一个抽象的美的化身。这一点在小说临近结尾处，刘虹女的消失之谜被揭开后的一段叙事话语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一切都跟美有关。美是人人皆可加入的战争。这样的战争通常以耗费生命的方式让美消失殆尽，而现在换了一个结局——以美的主动消失解散战争。然而美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失败：刘虹女消失后，至少我们四人一直在寻找刘虹女，她其实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三十四年，她把我们带出浇漓的社会，带到鸽子坪的荒岛，带进原生自然，让我们看到真正的美……我们因此与她殊途相见。”歌德曾有言曰，伟大之女性，引领我们前行。简单地套用这一句式，假若刘虹女可以被看作是抽象意义层面上美的化身，那么我们也就可以说，令人惊叹不已的美，同样能够引领我们前行。这是一种生命美学的书写。再比如小说中另外四个主要人物的命名，他们分别姓赵钱孙李，他们的名分别是春夏秋冬。当作家以如此方式给人物命名时，一种借助于抽象而体现普遍的意义也就昭然若揭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说赵春、钱夏、孙秋、李冬他们四人是个性化的人物形象，莫如说更是一种具有类型特点而更为鲜明的一个时代的人物形象。

依照一种基本的情节逻辑，正是因为有了如同刘虹女这样一位美的化身的强力导引，才有了赵春、钱夏、孙秋和李冬他们四个异姓兄弟的友情构建。首先聚焦于刘虹女被强奸未遂后意外失踪的上卷。发生于1983年的这段故事表明，如果不是刘虹女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平师范学校工作，那么也就不会有同样毕业于江城大学的赵、钱、孙、李四人紧紧追随至南平以及隔河相望的北原这样的事实形成。一方面，赵、钱、孙、李他们四人固然互为一厢情愿的假想情敌，但另一方面，当他们被迫面对同样在疯狂地爱着刘虹女的如同武永强这样的地方强势男性追逐者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同仇敌忾地不自觉结成了统一战线。尤其是因为有作案嫌疑，刘虹女被强奸未遂案发后，他们四人一起被无端拘禁并关押在监房中长达半年之久，彼此并没有构陷他人而让自己得以解脱。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些共同的遭遇，无形中使他们凝结成为利益攸关的小型共同体。到了中卷部分，又是那位与当年的刘虹女同名同姓的小刘虹女在校庆庆典上的出现，再一次把已经阔别17年且已在各自工作领域有所成就的赵、钱、孙、李四人（赵春的社会政治领域，钱夏的经济领域，孙秋以社会治理为中心的思想领域，李冬留在刘虹女工作过的南平师范学校等候刘虹女、守护小刘虹女）再一次联系在了一起。中卷的悬疑虽然集中体现为小刘虹女的身世之谜，也正是在对这一身世之谜（其身世之谜牵扯到17年前刘虹女的意外失踪）的探究过程中，伴随着相互之间日渐深入的彼此了解，曾经的四个情敌以及他们各自的家庭成员进一步感受到美的存在，开始结下新的友情。然后是聚焦于“虹女之墓”的修建者到底是谁的下卷。由于赵春无意间在鸽子坪荒岛上发现了挽者为赵、钱、孙、李的“虹女之墓”的墓碑，他们四位以及家人又开始了对立碑者究竟是何人的深度追寻。最后的结果，一方面是立碑者竟然是刘虹女本人这一谜底被揭示，另一方面也把他们四人的情感和思绪推向了至美的境界。

请注意，尽管刘诗伟在赵、钱、孙、李四人身上所用笔力基本上平分秋色，但相对而言，更倾心的一个人物形象恐怕还是那位执意于人类社会治理理想化路径探寻的孙秋，因为他是所有生活的汇聚者。与孙秋的人类社会治理理想化路径探寻紧密相关的两个情节，一个是孙秋自己对“万治优选法”的着迷，并从这一理念出发与朋友合作打造那个被命名为雅典娜的“万治优选法”机器人，另一个则是业已成为人工智能首席科学家的小刘虹女利用人工智能大力协助孙秋。虽然由于“现实生活是大地上的泥水纠缠”，现实社会条件并不具备，“雅典娜”只能不无遗憾地暂时处于隐身状态，但隐身于孙秋、小刘虹女及其相关人物背后的作家深情的现实关怀与理性哲思，依然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一部带有突出现代主义色彩的寓言化小说，必须要有相关思想的强有力支撑。在《一生彩排》中，无论是把刘虹女锻造成抽象意义上的美的化身，抑或孙秋和小刘虹女他们对人类社会治理理想化路径的积极探寻，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作者对一种难能可贵的思想能力的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