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艺术迷宫里的生命精彩

——读刘诗伟长篇小说《一生彩排》

□吴投文

刘诗伟的长篇小说《一生彩排》以其深刻的内涵和新异的艺术形式,在当前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显示出独特的探索价值。小说聚焦刘虹女失踪之谜、小刘虹女身世之谜、刘虹女墓碑之谜三大悬案,在对三大悬案的逐步追溯与挖掘中,作家以精神侦探的方式探寻人生世相中由真实与虚无、理想与现实、美善与丑恶的复杂关系所构成的生命精彩。小说具有强烈的悬疑叙事色彩,作家透视复杂的社会关系,在饱满的叙事张力中展示人性向善向美的内在渴求。小说中设置的三大悬案看起来扑朔迷离,却是作家忠实于生活的结果,是作家对人作为个体存在的生命困境所提出的生命诘问与精神分析,他力图在美善与丑恶交织的人生世相中探寻人类向善向美的可能性途径。

这是一部具有理想主义气质的长篇小说。小说中“我们”的“一生彩排”蕴含着深刻的主题意向,是对一代人身上所彰显出来的理想主义生存方式的精彩呈现。面对人生的精神困境,小说中的“我们”在“美”突然消失的现实里疯狂着、迷失着甚至堕落着,但“我们”对“美”始终保有真诚的信仰。“我们”难以直面突然失去“美”之后的人生残局,凭着现实理性进入社会各自打拼生存。虽然“我们”被社会生活中的丑陋与邪恶所腐蚀,但曾经被“我们”视为信仰的刘虹女早已将美善的种子埋藏在“我们”内心深处,“我们”清醒于“美”作为信仰的力量,始终守护内心的清洁,李冬对“美”的守护与孙秋致力于“万治优选法”便是证明。因“美”的主动隐匿,“我们”一度迷失于盲目的人生追逐,又随着“美”的种子不断在内心生长而回归自我存在的诗性价值。小说中刘虹女作为“美”的消失具有象征意义,“我们”所追求的是“应该有”的一种具有理想色彩的生命形式,是在逐渐靠近美本身。

小说中的三大悬案既是一个叙事迷宫,映照着现实生存的斑驳图景,也指向一个引人入胜的精神栖所,“我们”为“美”的幻影而迷狂,因对“美”的迷狂而达到生命的充实。在追索刘虹女墓碑之谜的过程中,“我们”所受到的心灵震撼既是解脱亦是升华,其中蕴含着“我们”逐渐所理解的人生真谛。似乎在生命的无解之中,有一种清醒的力量在召唤“我们”趋赴对生命完整性的理解,人作为自我个体的存在应抵达对理想生命形式“应该有”的觉悟之中。一生彩排,就是不断地追求,就是不断地觉悟,也是不断地趋向完美。

《一生彩排》以悬案开始、以悬案结束的叙事形式具有浓烈的悬疑氛围感,一方面小说中的场景设置和情节推进与当代社会生活高度契合,一方面又带有溢出现实生活的幻美感。小说亦虚亦实,真实是小说的内核,幻美与荒诞是小说的表现形式,真实、幻美与荒诞混融所形成的艺术世界对称于“我们”对“美”的渴念、追求与守护,这使小说具备引人入胜的阅读效果,读者自然而然地跟随着作家的叙述节奏去感受艺术世界中人物的传奇命运,也使读者在深思之中对生命更多一份犹疑中的凝视和反思中的深情。因此这是一部极好看的小说,却又不止于好看,在好看之中不时有停顿、有回返,有向往和充沛的热情,读者会感受到“一生彩排”背后人物的精神挣扎和挣扎之后的重获新生。这就是小说主题的厚重之处,站在生活的原点向远处看,看到的才是真正具有情采与诗意的生命形式,这样一个人活着才具有存在的价值。刘虹女在“我们”的生活中突然消失,这意味着“美”的消失,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们”在此后的人生中带着这个问号时时考问自己。小说的情节结构布满悬疑,在“我们”凝视人生远景的目光中,刘虹女作为美的象征始终是一种召唤的力量,吸引“我们”省察自己的人生。

小说浓烈的悬疑氛围首先来源于刘诗伟对故事情节的独特编排,小说故事情节的展开具有一定的荒诞性,但并未脱离现实社会的实际情形。小说情节的荒诞性忠实于人物的理性自觉,“美”作为“我们”的信仰,尽管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但却是“我们”求索人生价值始终不舍的源泉。刘虹女的众多追求者(包括“我们”)对刘虹女的痴迷几近癫狂,有的甘愿抛下自己的人生安排,来到刘虹女生活的小城“逐虹而居”。所有的追求者都痴迷于刘虹女的高雅之美,这种义无反顾的追逐似乎与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的荒诞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荒诞带来的强烈冲击与故事情节的悬疑之间相得益彰。

“我们”在现实真实的场域里等待和寻找着悬案的真相,实质上,这是“我们”对自我存在价值的确认和对生命之美的深切体悟。刘诗伟对故事情节进行荒诞化处理,其目的在于对照现实社会的真实情状而把人物的荒诞行为提升为一种皈依于美的理想化的生存状态。“美”的主动隐匿迫使“我们”回归现实理性,而当“我们”历经官场商海的浮沉、功成名就之后,现实社会的真实状况愈发使“我们”感怀曾经追逐“美”时的那份纯粹与真挚。“我们”的行为看似荒诞,实质上是在追逐生命中那幻美的光环,是在对美的追逐中完成对自我存在价值的确认。在此,荒诞的实质是“我们”需要寻找一种对称于生存的诗性之美,以调试“我们”的内心渴求而朝向高远的幻境。这是一种趋赴至高之美的生存方式,“我们”为“美”而放弃世俗欲念,也因趋赴于“美”而收获得更多。

《一生彩排》采用全知叙述者的“外视角”方式自由组合情节画面,小说中情节画面的呈现具有较强的跳跃性与镜头感。面对当代社会极其复杂的情状,刘诗伟以简练的艺术技巧将故事内容浓缩在每个人物视角的镜头之中。小说情节画面的跳转带有时空变幻的恍惚之感,主要是为推进悬案的发展,就叙事文本整体而言,意在强化小说的悬疑氛围。米兰·昆德拉说过:“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简约、浓缩的技巧。”作家无法将包罗万象的现实社会全部纳入自己的叙事世界之中,那么如何在有限的文字里呈现现实社会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这对作家的文字功底与叙事技巧是一大考验。刘诗伟的叙事技巧表现在对情节画面的精微把控中,看似随意组合的故事画面,其中却蕴藏着作家对复杂世界的深入体察。“我们”作为故事的主要叙述者,情节画面在“我们”各自的叙述中跳转,“我们”与刘虹女的人生经历以片段式的情节画面来呈现,各自的人生历程中交叠着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刘诗伟将叙述视角的镜头聚焦于各种社会关系中,“我们”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游移、纠结,内心充满冲突,为实现个体存在的价值而憧憬美与美的生命形式。故事情节的悬疑具有充分的现实依据,小说具有现实主义的精神底色,人物的命运符合各自的性格逻辑发展。情节画面的跳跃性与镜头感有利于营造小说中的悬疑氛围,也契合读者的期待视野。

一般来说,运用象征手法能使小说文本产生言尽而意未尽的表达效果,实现小说文本思想情感与精神意蕴的绵延,可以使小说表达的主题显得更加深邃。《一生彩排》的象征意味极其强烈,人物及人物行为所包含的象征意蕴是多层次的,不只是拘囿于个体生命的精神疑难,更重要的是叩问人类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刘虹女实际上是美的化身,她的美善及其所体现的人性光辉与神话传说中的虹女、鸽子坪的彩虹和鸽子花联系在一起。她象征人类致力于追求的自然之美与纯粹之美。但这也正是刘诗伟的忧虑,人类对自然之美的破坏和对纯粹之美的疏离已到触目惊心的程度,他试图重新回到一种健朴而又包含神性的价值观,因此把自然之美与纯粹之美统摄到小说中的理想人物刘虹女身上。“我们”及刘虹女的众多追求者代表着迷失于“美”的虚无之中的一代知识分子,这一代知识分子强烈渴望获得“美”、拥有“美”,却又疏离美之为美的实质,并不能真正理解刘虹女所代表的超离世俗欲望的美之精神。他们在强烈的获取欲望中以遗忘自我个体存在作为代价,反而离“美”愈远。刘虹女从“我们”的生活中抽身而退,不知所踪,这既是现实压力施加于她身上的结果,也代表理想与美的失落。“我们”一度依从现实理性求取生存的物质需要,但刘虹女总在唤醒“我们”内心皈依于美的冲动,使“我们”难以彻底背叛曾经有过的青春理想。小说中的三大悬案压在“我们”的内心,在象征的意义上,对“我们”而言是一种生命的反转,要求“我们”重塑生命的价值。刘虹女墓碑之谜实际上最终并未破解,失踪的刘虹女并未回到“我们”的生活之中,象征“我们”重塑生命价值的过程并未结束,“我们”在“一生彩排”的过程中仍然面对新的考验。

《一生彩排》中人物的表面行为是执着于寻找悬案的真相,而其象征意义则指向美在“我们”内心的重新觉醒,指向一种健全的生命价值观。刘诗伟为人物及其行为所赋予的象征意义,一方面有利于强化小说的主题,一方面也使小说中的悬疑氛围更加浓厚。小说的象征意蕴并不是作者刻意强化出来的,而是从小说中的人物身上与小说的深层结构中凸显出来的。“我们”与刘虹女之间具有对照性的意义,经由这一对照,更加凸显出刘虹女的美对“我们”具有极其重要的精神价值。

长篇小说作为典型的叙事艺术,一个重要特点是在较大的时间跨度里将不同人物的性格命运呈现在时代的纷纭变化中,展现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这需要作家综合多种艺术表现形式来实现。《一生彩排》中故事情节的奇特编排、情节画面的自由跳转以及象征手法的纵深运用,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知识分子面对信仰缺失时心灵的惶惑、精神的挣扎以及最后情感的释然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围绕三大悬案铺展开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展开人物之间互成对照的戏剧化生存图景,在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1983、2000、2017)呈现人物命运的变化,探索人物心灵深处的幽暗深微,在时代的纷纭变化中把一代人的理想主义气质表现得回肠荡气,韵味悠扬。虽然小说的时间跨度较大,但在结构处理上却有内在的统一,小说的表层结构贴近时代的世态人情,深层结构则指向世态人情背后一代人的精神图谱,小说的思想深度亦从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互动中彰显出来。小说在情节处理上前后呼应、环环相扣,细节刻画显示出葱郁的时代氛围,在悬疑氛围中处处透出人性的光彩。人物之间的相互纠结更多的不是矛盾冲突,而是因为美的召唤而共同趋赴精神层面的完整与丰富。

刘诗伟的小说语言讲究雅致之美,表现在《一生彩排》中,就是与小说的情节画面相互交融,也与小说的悬疑氛围圆融相通,因而呈现出一种极具个性化的表达效果,既具有哲理的内核,也游动着诗性的新奇。他的这种语言风格也颇能表达小说中知识分子群体的内心深度,贴近笔下人物的浪漫诗性气质。他采用雅致的语言为悬案解码,更具一种陌生化的表达效果,使小说中的悬疑氛围带有幻美的情采。显然,在小说的文体风格上,刘诗伟深思熟虑,他不满足于讲故事,而是综合运用多种手段营造一种艺术迷宫的效果,在适度陌生化的情境中求解生命的精彩,印证一代人守护理想主义的生存价值。

2023-05-05 □吴投文 ——读刘诗伟长篇小说《一生彩排》 1 1 文艺报 content69826.html 1 艺术迷宫里的生命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