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春寒拎着一场大雨,进了长沙城。这个季节,雨水是长沙的常客。跟着它的脚踝,湿气也开始发疯乱跑,扰乱一众上班上学的脚步。
我不烦雨水,算少数派。相反,我喜欢听雨水吧嗒吧嗒地落地,好像一个不愿露脸的人,在灰冷的天光后,向我说话。他既要设防,又要唠叨一些心事。我呢,也会在沉默中把心事翻动一下,算是与他互动。
今天这一场雨,来得火急。吃过午饭,坐在南楼阳台的躺椅上,安静地听起雨来,听雨里夹带了多少搅动情感的东西。原木小桌上,一壶滚烫的白雾袅起的绿茶,不言不语陪着,让我延续了多年前听雨时的那份干净心境。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所中学里,在大操场的西边,独门独户,是砖木各半的小青瓦平房。我家门外,立着一座宋代文庙,黄色的琉璃瓦,飞檐当空。落雨天,我坐在木门槛上,好奇地看雨水或豪横或温柔。湘北的风,有在洞庭湖的游荡史,带着钢针似的冷,从木墙缝隙里钻进钻出,剧烈时,吼出令人发指的、掀天揭地的呼啸。跟在风的身后,雨没有手脚,动静却很大,在我耳朵灌满滴答声。冷雨从瓦檐滴落,在地上打出一排水泡,松软的泥巴地,很快被雨线撬出了一溜小洞洞。在我眼睛里,它们像母亲缝在衣服上的一排小摁扣。
幼年人不安分,也不满足于只在屋檐下,看人们撑着油布伞,穿着鞋套匆匆来去。我常挂着清鼻涕,光着脚丫子,欢叫着冲到操场的水洼里,追逐那些疾风般贴水而过的“水虱子”。待一身湿透而归,母亲气得吼我,风也附和着吼。可我顽强,这次挨了板子,下次依然会再犯。这个时候的风雨天,是没有苦涩与寂寥的。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看到那棵倚着我家瓦檐的苦楝树,被风雨扯掉了一树淡蓝色细花,满地碎片,心里会有点小惆怅。
逢着屋外风癫雨狂,屋子里到处放着桶盆,甚至是茶缸子,它们被此起彼伏的漏水敲击,发出泉水叮咚之响。我似乎目盲,不会注意母亲的张皇不安,倒是躺在床上,注视着头顶蚊帐上铺垫的塑料布,饶有兴致地观察它凹陷的部位,怎样被漏雨充填,怎样在我小脸的正上方,渐渐变成水洼。我便心花怒放,想象在里面荡舟,养几尾金鱼。
过不了几天,风歇雨收,天大晴了。母亲四处找人来修屋顶的漏瓦。如果喊不到捡瓦师傅,与我家隔坡相对住着的曹爹就会过来帮忙。他干瘦,像棵移动的老树,一口湘乡话,难懂,但语调柔和好听。他是学校食堂掌勺的,每天饭点,会准时在窗口露出那颗精瘦的头来,收了师生们递进去的饭票,然后动作麻利地给对方舀一坨饭,盖上一二瓢或荤或素的咽饭菜。曹爹带着一个上中学的儿子,住在文庙西北角一间长廊样的厩房里,父子俩住前一截,靠房子里面那半截空着,地面有水泥砌的一排圆形坑池,看着像做过澡堂子的。我去他家玩,见曹爹的崽戴着瓶底厚的眼镜,趴在桌子上,摆弄一堆无线电元件,他很文静,不大出门,除了上学,他的兴奋点好像只在半导体收音机上。曹爹家里只父子二人,未免冷寂。几米之远的我家,五个孩子,天天闹腾。曹爹不烦我们闹,每次见我父母要揍人时,他就跑过来“护犊子”。风雨后,曹爹家的小青瓦也会被风掀动,得捡瓦,下次才不会漏。他主动跟我母亲说,干脆我帮你家也捡了吧。他搭架自己做的木梯,上到屋顶时,一垄垄薄薄的小青瓦,在他脚下发出嘎嘎的响声。我吓得屏住了呼吸,生怕他滚落下来。只要他上了我家房顶,下雨天,我母亲就不用手忙脚乱到处找盆子和桶在家里各处排兵布阵了。有时,我端着没有油星子的饭碗,在离家几米远的食堂门口晃悠,边吃边玩。曹爹会探出半个身子,冲我招招手,用湘乡腔喊:“毛坨毛坨哎,咯边来……”待我从食堂出来,饭碗里必定堆成了“菜山”。“曹爹是个好人,一个大好人。”这话,我听父母念叨过好多次。遇到曹爹家拆洗被子,父子俩手忙脚乱,用棉线钉被子时,母亲也会过去帮着收拾几针,或打发我姐姐们去帮忙。现在,一下雨,我就会从雨点里,看到曹爹细眯着小眼睛,躬身上房揭瓦的样子。曹爹是近邻,也是“芳邻”,他的样子,在我记忆中,石刻一样,抠都抠不掉。
下雨天,空气好。我的脑回路也被冲洗得很清晰,开始记起了很多事。大约五岁那年,春雨滂沱。我与几个无知无畏的熊孩子,被骤降的雨瀑激发了冒险的野性,冲到学校大院的“状元桥”旁戏水。我们几个教师子弟,平日头上悬浮父规母矩,乖如驯猫。此刻,被一场雨水解套,嬉闹着跑向水池。花岗岩三拱石桥建在文庙前,自北宋就卧于半月形水池上。水池又称泮池,靠东侧有几级台阶,连着一口古井。水枯井现,水盈井匿。一场豪雨,台阶与井,早已被水隐藏。我们凭着往日经验,伸出光脚丫子,探下台阶蹚水。我顽皮,冲在前面,不料一脚踩空,落入深水,眼见我在水里挣扎,小命不保,孩子们慌作一团。这时,一个少年,天使一样出现了,他像一条闪电,冲过雨帘,跳入水中,抓住了我的细胳膊。我依稀记得,他的额头被磕出了血迹。他把我交给过路的邻居敏阿姨手里,没留姓名就走了,只说他是学校毕业班的学生。五岁时的这场雨,被我牢记、感念至今。
现在,雨点贴着玻璃窗乱响,像铁锅里翻炒黄豆,一会儿急急的,一会儿又放慢了节奏。我将落地玻璃窗开了两指宽,风立马挤了进来,还呜呜地响,它展开了宽袍大袖,又急促地拂面而去。成年后,忙东忙西,我每天都在高楼上下,小青瓦檐上的雨滴已十分遥远。闲得听雨,也似乎有点奢侈,或者好笑。
如今在我心里,雨是天赐,有喜苦之分,如同人生,一世的苦乐交织,无论窄肩宽胸,都得承受。雨又多半是有情致的,随心境轻旷、典重。心烦时,雨就是南北朝诗人鲍照的雨:“连阴积浇灌。滂沱下霖乱。沉云日夕昏。骤雨望朝旦。蹊泞走兽稀。林寒鸟飞晏。”阴云,泥泞,寒木,迟鸟,正是内心的一帧萧瑟图景。此刻的雨,不只是官能可感之雨,而是使其挣扎、痉挛的洪水,也是杜甫破舟在洞庭湖上飘零、屈原怀沙自沉汨罗江时的那场雨。再有一种雨,在学者朱光潜老先生家的院子里,有中国文人的适意、从容,更有几分天真。老先生不扫庭院,刻意让地上积满厚厚的落叶,以便白天散步时,听枯叶在脚下飒飒地响;晚上在书房看书时,听风卷起、雨落下的声音。秋风秋雨在厚积的落叶上,与一个文人的心深度契合。这雨里,有“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的从容。
就像此时此刻,这场给窗外明净的年嘉湖笼上轻烟的春雨,也重浚了我的内心。当闺蜜笑问,听雨听出什么闲愁没有?我俯瞰不远处公园里的近湖远树,小饮一口金井毛尖茶,眼里无一撩云拨雨之事,只有暖暖的记忆,只有春天的声势,苍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