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观澜

易小荷: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李菁

易小荷:资深媒体人、作家,四川自贡人。文学公众号平台“七个作家”“骚客文艺”创始人,历史类公众号“搜历史”创始人。著有《盐镇》《亲历NBA》《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等。

“在盐镇写作的时候,完全不是我现在的样子。”

当易小荷身着黑色西服套装出现在北京五道口一家书店时,她看上去妆容精致,身姿高挑,粗硬的长卷发并不太顺服地披散下来。如果不是事先了解,很难将这位知性干练的职场女性和四川一个无名小镇联系起来,更难以想象她为了创作《盐镇》在那里住了一年多。

非虚构写作的准备过程不仅耗费心力,还要时刻面对自己内心的“撕裂感”。受访者讲的都是自贡土话,无法使用翻译软件,整理录音资料就需要花费好几百个小时。写作时,易小荷常感觉自我“分裂”出两个人:一个听着录音难过得流下眼泪,另一个则不断提醒自己要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做一个冷静的记录者。

“打捞”12位盐镇女性的故事

如果打开地图查看仙市镇的地址,会发现下面一片空白。这里没有县志,经年的水灾火灾导致镇上一些老人的家里连历史照片都没有。易小荷很想了解这些空白,而女性和小动物在她看来,是打开这些空白最好的切口。

随着了解的深入,易小荷发现迄今为止唯一记录在案的仙市女人的故事是《光绪叙州府志》中记载的烈女“徐杨氏”。此外,除了《自贡日报》曾刊载过“罗跛三爷”外甥女李群英比武得胜的事迹,以及一本名为《神奇的仙市古镇》的书中虚构的金银花姐妹的故事,就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当地女性的文字了。

“古镇的时间黏稠而缓慢,乏味得可怕”,在仙市镇,看不到咖啡馆、电影院、书店、健身房等一切现代化精神娱乐场所,唯一消磨时光的方式是在茶馆里打麻将。但易小荷很快就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她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上午去陈婆婆家坐坐,和王大孃聊会天,饭后和朋友们散散步。到晚上六点多,小镇的街道基本已经空了,她便回屋看会书,早早入睡,第二天一大早被女人们的大嗓门吵醒,又开始周而复始的一天。

据易小荷观察,面对无休止的家暴、争吵、贫穷是小镇女性的日常。“无论是做家务还是照顾孩子,甚至照顾孩子的孩子,都是女性在操持,每次赶场,也几乎都是女性背着沉重的背筐。女人在这里承担了基本所有的家庭责任和艰难生活。镇上的男性每天游手好闲,最喜欢喝酒、打女人、偶尔还炫耀自己嫖娼出轨。”

和小镇里的很多女性接触后,易小荷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一定在做梦。如果不是在梦里,为何这里的苦难如此集中?原本居住三个月的计划被延长到一年多,易小荷与数百人聊天,请她们吃饭、参加她们的婚宴坝坝宴、参加葬礼的道场、甚至和她们一起请仙婆,尽可能地融入当地生活,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她和这里的很多人成为好友,书中人物之一梁晓清就将易小荷视为“一生的朋友”。在日常交往和聊天中,她慢慢地发现她们没有那么难以接近,她想讲述她们从来没有被人听过的故事。

易小荷最后认识的是90岁的陈婆婆,那时她原本要离开盐镇了。开始只是普通的聊天,陈婆婆有着被生活锤炼出来的机敏,每每被问到关键信息就开始“你说啥子耶?”易小荷每天早上都去看她,后来逐渐形成了习惯,甚至某天陈婆婆守在屋前的那条路上,一看到易小荷就说:“你今天去哪里了?我还说你怎么还不来呀。”熟识后的一天,陈婆婆摸索出一个古老的木头匣子,里面有很多黏黏糊糊的硬币。她说,我的子女不愿意去银行帮我排队,怕被人笑,你能不能帮帮我。易小荷将匣子里的硬币一个个拿出来洗干净,数了一下大概有40多块钱。易小荷当即将50元钱给了陈婆婆,并告诉她明天会去银行排队。陈婆婆特别高兴,好像每一块钱都是用命换来的。那天下午,陈婆婆和易小荷聊了很多很多,硬币就像一把古老的钥匙,“咔咔”打开了陈婆婆这扇有些老朽的心门。

最终,易小荷“打捞”出12位女性的故事。全书以年龄做降序,时代做升序,构成了一个以“不同的女性和命运搏斗”为主线的闭环。这12位女性呈现出不同的生态,不同年龄段的相异,在面临相同问题时的不同回答,反映着时代变迁中女性个体命运的变化。

生命自有出处

易小荷说,自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现在依然胆怯、脆弱,遇到事情容易焦虑。但人生更难得的是本身并没有那么勇敢,却因为发自内心觉得这件事值得而去做。在社会上,她摸爬滚打,做过文员、前台、翻译,还曾因为不通人情世故被炒鱿鱼,历经艰险后最终当上了记者。她经历过两次“至暗时刻”:第一次是纸媒衰落后的低迷,原本做着喜欢的记者工作,突然间传统媒体式微,一度陷入抑郁;第二次是终结取得过很大成就的记者职业后,创建“骚客文艺”公众号。创业期间,她触碰过无数的礁,经历过无数次自我否定和突发的变故风险,最终失败了。

无论辞职投入自媒体创业还是写作,易小荷都放弃了平坦的康庄大道,走进一条充满未知且崎岖的道路。其实,她并非无路可走。每个伸向她的橄榄枝都能带来不错的职位和物质回报,但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仍然想做与文字有关的事情。于是,她来到四川省自贡市下面的无名小镇,打算写点什么,不为别的,只为做点有意义的事。

易小荷并非仅仅是女性作者,也是有责任感、时代感、使命感的作家,能够关注到最容易被社会忽视的那一群人。“其实被视而不见的人何止是女性,也有很多男性。男性有男性的问题,女性有女性的问题,但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北大历史系教授罗新认为,当个体将目光、情感向这些人靠拢时,历史观开始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也意味着开启了真正属于个体的历史。无论是《盐镇》,还是其他非虚构作品如《张医生与王医生》等,这些书籍并非为未来某位“司马迁”提供素材,它们就是历史本身。

《盐镇》呈现出的声音溢出了女性主义理论的框架,也重新定义了性别。在写到童慧、李红梅时,易小荷写道,“李红梅成了镇上的‘丈夫’之一”,她明明也是女性,是个善良的好人,但偶尔喝醉酒后还对童慧动过手。在易小荷看来,女性是一种后天形成的处境,无关乎性别。“有时候脚踩在石板路上,不经意地抬头,会发现天空并不宽敞,就像这里年轻人的出路,很少有长辈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未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这个镇上有那么多的巷道、河流、台阶,生命自有它的出处”。

书出版后,被很多读者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但易小荷的创作初衷并非要挑起男女之间的性别对立。她推崇不掺杂个人情绪和主观倾向的“冷静写实主义”,同时也希望自己的文本是开放式的,在为读者提供最丰富的信息的同时,让不同的人群读出不一样的感悟和理解。因为这本书并非仅仅关乎女性的命运,更是一曲乡下人的悲歌。

易小荷筹划的下一个写作的选题依然聚焦女性命运。曾经,她的焦虑更多地来自对自我认知的要求,没有支点的时候,会觉得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一事无成。如今,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另一个坚定的支点,她想走得更远一点。

2023-05-22 李菁 1 1 文艺报 content70102.html 1 易小荷: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