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没有止境，如果不想一些关于诅咒、阴死鬼或某某的艳丽情事，每一天都没有止境。那时豫二十岁，沉迷神秘事物，听见走廊响动就幻想外星人降临，看到河床上的窟窿以为巨人曾在那里躺卧。她想起二十岁时的那场雨，已经分不清真实中混杂了多少虚构。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场雨。

如今豫三十岁，在法培中心做老师。封控期间，线上开课，婴孩啼哭似不稳定的网络，时断时续的电流麦在人心里摩擦出火气。无意识的句子从嘴里掉落，豫回过神来，惊讶课程仍在继续。有个电影说科技把人和工作记忆分离，她自动习得了这种技能。她习惯示弱的语句，说什么都要加一句好不好。du gateau是蛋糕好不好，du gateau au yaourt是酸奶蛋糕好不好。待会儿我停下来，大家把需要的信息抄下来好不好。像被乱码侵入的电子文档。豫想起自己的老师，老师缓缓走进教室，目光扫过谁的额头，谁就被烫到。同学胡言乱语，争相说出厉害话语，吸引老师赞美。老师不像她，老师胜券在握，老师是月亮。月亮被一千根乌羽遮住，一千根乌羽也被照见。

那时豫狂热迷恋老师，经人介绍到老师门下读书。豫生性内向，像一抹潮湿气氛，隐在梅雨季节，无人留意。老师看到她，鼓励写作。豫说起母亲离世，老师好像母亲。老师领她读《安提戈涅》，读《美狄亚》，研究自我和本我，忧郁与哀悼。四月里泡桐树开粉色的花，从围墙外簇拥进来。老师站在台阶上，声音化作几簇萤火，蜜蜂般在她们的头脑里授精。老师赞豫的句子独特，像弹珠，表面光滑实际难以消化。豫陶醉于老师话语，头一次没有因自满而感到害臊。豫写下新故事，关于老师艳丽情事，身体摩擦，目光滴出蜜糖。她想象老师含蜜眼神看她，身体郁热，苦渴植物望向老师。

老师是所有人的老师。老师看向别人，频繁读新来女孩的小说。老师说那些字句生锈，吐字时很涩，很疼。话语排布一如赞美她的语句。豫想起当时嫉妒情绪，暗火仍旧翻涌。老师仿佛对她的嫉妒负有责任。她开始承认轻佻，不承认爱。她说对老师的在意超出真实情感。豫枯坐在电脑前，无法信任写下的句子。老师轻微批评也要反复咀嚼。咀嚼生恨，撒在爱之水中，咸到发苦。豫一夜一夜从床上起来，呼吸烧人，嘴唇四围长出疱疹，如同雨后木板上的霉菌。豫梦见老师。老师发亮眼神看向暗处，露出轻蔑姿态。豫伸手去推，拒绝那个画面，自己反摔倒在地。一月之中，她数次跌落，气管里积攒呜咽，呛得人直流泪。最后一个梦里，原子笔插进气管。她睁开眼，手中是一朵折断的玫瑰。

浓阴恶雨将人困在屋檐下。豫蹲在地铁口避歇。这一幕在记忆里发生了三次。她带着第一种记忆到同一场雨中，又去到第三场雨。高密度的雨，被雨隔断的去路，千禧年后的第二十年，新世界大厦的顶端飘着一朵乌云。黄绿灯变幻不定，电线杆割裂广告牌，霓虹滴落宝石水珠，璀璨酒店在阴湿角落，朦胧店牌挂在上头，无人问津。烧烤摊雾气缭绕，猪油香气混杂雨水新鲜气息。老师撑一把伞，足以抵挡无序的雨。雨的英文是rain，广泛的雨。老师说我们眼前的这场叫drizzle，细雨蒙蒙。打伞过于郑重，不打伞又毛茸茸平白惹上愁绪。雨脚急促，老师步态悠闲。豫没有伞，雨滴似蛋液粘烧皮肤。她生了病，雨对她过于沉重，雨把她敲得粉碎。豫跌宕进雨里，向老师走去。水汽蒸腾，奇怪回忆起这一幕，她看到一条金色长角鲤鱼在匆匆行人脚步间游走。那时她全无在意。光照亮高处，下面昏昏沉沉。雨丝锐利，银线一般，割裂或缝补世界。破碎世界经由雨水显现。

在这场雨后，豫在社交媒体发布老师情事，诅咒老师罹患三种疾病。三月后诅咒应验，老师病入肺腑，皮肤长出舌头。蠕动舌头散发熟烂气息正如思想。老师说只有思想才享有强有力的生活。豫呼吸紊乱，在臆想文字里自渎，额头冒出大颗汗珠。老师目光交替凝视喉咙和嘴唇。老师没有了伞，老师在雨中，手指汗津津。老师说出渴求又胁迫的话语，要求豫玩剪刀石头布。雨落进嘴里，缠绕舌头。豫说不出拒绝话语。老师说，输掉的人挨一记耳光。豫轻抚老师，老师用力打她。豫被激出火气，响亮耳光此起彼伏。好听，好听，老师发出欢快笑声。爱意升腾，身体碰撞唤醒种种记忆，她们正在退化。在古老自然里，凭借树叶响动辨认绿蟒，追捕猎物依靠星象指点方向。城市围栏正在倒塌。

豫沉湎于多到溢出的幻象。商场立体屏幕在落雨，光影圈出一小片海。漫天黑云，创世之雨。人化身为鲸，鲸为舟。舟上空无一人。她痴情看去，黑夜粼粼，转头时老师已经消失，只留面颊红肿。父亲打耳光。父亲说，你的人生不会好了。这段记忆里老师和她没有交集。豫三次考研失败，在街上无所事事，跟着黑毛狗到处乱窜。黑毛狗在车站，在垃圾桶，在电线杆下尿尿，有时大便。大便最平等。不吃蔬菜就会便秘，母亲走之前说过。豫窜进超市，一天之中她三次进入超市，对柜台的一切熟识，却无购买的欲望。有时她觉得自己像冰柜里的冻鱼，失去电力，不多时就要发出恶臭。想象之力正在瓦解。她在模糊的灰色光亮里，水流汹涌，直往脚底冲。新月上方出现黑斑，一月之内多雨。豫看了一个月的雨，视网膜留下银色空洞。她追随那片银光，茫然在雨中乱窜。她虚构出老师，为怪异举动编造动因。被雨肢解的老师，头在腰上，脖子长出手。那手还会帮她擦眼泪。老师的眼珠蓝蔼蔼，望向辽阔之地。雨一望无际，雨顺着面颊和脖子流淌。她想离开这场雨，却动弹不得。狩猎女神设下诅咒，所有船只无法前行。她困在自创的故事里，故事总有一场恰逢其时的雨。

雨从窗外漏进来，淋在桌上的优惠券、水电账单和小说草稿上。豫背朝上躺，缓解腰痛。新闻播报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无尾熊吃尤佳利叶，醉醺醺在火中迷朦死去。豫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尾熊。研究生毕业后豫做了老师，她的小说停在那场雨中。豫想起老师离开学校，想起她在网络上发布关于老师的情事。两件事暗示的逻辑过于顺畅，生活却混沌一团。她被顺畅的道路困住，老师代替她成为了出走的人。如今她觉得这是诅咒的反噬。豫在噪音里疲惫睡去，梦见光像金色鱼鳞，落在雨后潮湿窗台。老师来看她，老师一直在这里。豫追随地上水痕，黄色风衣摊在沙发，吃透了雨，像一个垂头丧气的人。豫不敢开火，不用锋利的东西。翻动书页也小心翼翼，害怕伤害老师灵魂。雨后水汽点染出老师虚影，老师手持弓箭，身穿兽皮做的及膝罩裙，牝鹿陪伴左右。豫陪伴老师。

最后的记忆没有雨，只是潮湿和敲打。这段记忆里豫没有写作，也没有去学校。她在饭馆学厨，在狭窄的过道来回穿梭，和大厨肉山一样的身体擦过。他们用豫讲黄色笑料，豫愤怒隐忍。她的隐忍使他们快乐。终于有一天，豫说出肮脏话语，这反倒使她和他们成为真正的同事。豫变得粗糙有力，独自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她变得好像老师。她梦见一场雨。在生鲜超市，鱼吐泡泡，说出预言。豫没有听懂。红色脸盆插着氧气泵，豫买下那条鱼，答谢避雨恩情。老板杀鱼手段利落，挖掉内脏塞进深色纸袋。可怕走出几步鱼还在跳动。豫脸色发青走进雨幕。鱼似细雨落下。豫的嘴巴变宽，四肢萎缩到鱼鳍大小。她开始憎恨空气，渴望雨水。豫纵身一跳，像一弯新月落进水坑。变形一旦开始，记忆倒错，消退。现在，她是一条鱼，在匆匆行人脚步间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