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放 生

■梁静雯

下雨了。我的哥哥默默穿起雨衣套上雨靴准备出门。在他套右脚的靴子时,父亲停下了磨斧头的动作,看了哥哥一眼。对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写作者来说,描写这个眼神太困难了,它晦暗、漫长、黏稠,像是从时间深处投射出的一道长长的影子,覆盖了哥哥瘦小的身躯。也许就是这许许多多、重重叠叠的影子太过沉重,哥哥才被压得如此矮小瘦弱。可哥哥没有在影子中犹豫,他又套上了左脚的靴子。

父亲注视着哥哥整理好衣服,注视着他费力地抱着那捆和他一样高的油纸布,注视着他一如既往地开门离去,穿着大出他好几个尺码的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上山的台阶上。父亲应当说些什么。可他没有。

父亲应当说些什么,我知道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他一个人种树、一个人砍树、一个人拉车、一个人制材……父亲是极其能干的人,是村里面最好的木匠,在这个靠种树为生的村子里,每个男人都希望或被希望成为父亲这样魁梧聪明的男人。哥哥也不例外,我的父亲是多么希望哥哥在某一天也能站在他身边,跟他做一些哪怕最轻最小的活儿。可哥哥没有。我哥哥仿佛一出生就在和父亲作对,他瘦弱、孤僻、容易生病,我经常能听到他一个人在夜里咳咳咳地咳嗽不停。哥哥也没有继承父亲任何木工的天分,他只喜欢独自一人,一个人看书或者一个人发呆。我的哥哥注定无法长成父亲那般魁梧的模样,他安安静静的样子像是一丛有毒的蘑菇,柔弱、矮小,让人难以接近。他始终活在阴暗的角落,活在父亲高大的影子中。

“一点男人样也没有!”母亲总是在父亲对哥哥发火时想尽办法拦住他,让他看看用得好好的板凳,看看推木材的小车,看看厨房里的碗筷摆放整齐了没有。可在哥哥八岁之后,母亲也渐渐有心无力起来,因为哥哥选的树太奇怪了——村子里的孩子都会在后山选一棵树,从这棵树苗开始,孩子们要学着培土、浇水,做简单的木工活儿。等孩子们成年了,他们会砍倒这棵树,这将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块木材,从此开始,他们将成为像自己祖辈一样的木工,或者木工的女人。父亲应当仔细地告知过哥哥枫木、梨木、松木的区别和作用,他应当在此之前一遍又一遍地带过哥哥上山,带他看各种树长什么样的叶子,有什么样的根,为什么结果子,为什么不结果子……在我选树之前父亲就是这样教我的。我拿着本子歪歪扭扭记下父亲的每一条结论,父亲每说一句话我就用力地点点头。

可哥哥再一次让父亲失望了。哥哥选了一棵奇怪的树,一棵根部裸露在外面、又矮又丑的枯树。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我相信父亲一定对哥哥百般劝解和阻挠,这样一棵树能干什么呢?什么样的人才会选这样的树呢?父亲一定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些问题。事实上父亲也不止一次地被问过:你儿子,选的是什么树?你儿子的树,长得怎么样?然后是最具杀伤力的:你儿子,怎么样了?每次听到这个问题,父亲脸上的肌肉就会突然僵硬,他的五官像是走散了一样,拼不出完整的表情。这时我就会乖巧地从厨房端出刚沏的热茶,默默给大家倒好。父亲的五官在看到我时才重新归位:“他妹妹很好,我们雯雯选的是铁杉,跟我当年选的一样。”我听到后依然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倒水的动作。小小的罪恶感在我心里伸出了手脚,但更多的骄傲和满意按下了它们。

哥哥彻底成为了父亲的痛处,在选完怪树之后。哥哥的树和他一样矮小、瘦弱,所以那棵树难以抵挡任何的风雨。每当风像哨子一样在窗外吹得呼呼直响,或者雨水噼噼啪啪像小石子一样砸窗玻璃的时候,我矮小的哥哥就会主动从阁楼上下来,穿戴好父亲的雨衣雨靴,拿着油纸布(有时候还有固定树干用的木棍和绳子)去看他的树。他会费劲地把油纸布展开,一层层盖在他的树上,会把树坑里多余的水分排走,再想办法固定好本就歪斜的树干。哥哥做得很努力,很用心,但再努力再用心也救不回一棵枯死的树——这么多年哥哥的树从未长出过任何的叶子或者新枝。

也许是某种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我瘦弱多病的哥哥在选定那棵枯树之后,和它一样不再长高。我的父母曾带他看过许多医生,试过各种药和偏方,都没有用。我的哥哥和他的树一起,拒绝了这片土地带给他们的营养。不,不止是土地,哥哥拒绝的应当更多。我的哥哥首先拒绝了母亲的鸡蛋和牛奶,然后他不再出现在木匠课上,最后他躲进了那间充满霉味的阁楼,那里面是我疯掉的曾爷爷留下的旧物——几件烂衣服和很多很多旧书。我曾经偷偷地上去看过,哥哥的阁楼比我想象的还要乱,床上、地板上和他用来当桌子的板凳上全都是散落的书和手稿,我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树上的,男爵……”我期期艾艾地念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哥哥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我……我没做什么,我一不小心……不,不是,是妈妈叫我来的……”

“柯西莫男爵最终升入了天空。”

“谁?”

“你手里拿的那本。”

我那时不知道卡尔维诺,并且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一直生活在树上,为什么有人如此执着于某种姿态,哪怕一生忍受深入骨髓的孤独。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滋味?柯西莫男爵真的升入天空了吗?可我当时没有多想,我害怕哥哥怪罪我潜入他的阁楼,于是假装失足从阁楼上摔了下来。父亲和母亲当然站在我这边,他们指责哥哥,从哥哥说到他的树,又从树说回到哥哥,说他不懂礼法、不近人情、不知进退……父亲和母亲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他们说尽了所有的话,哥哥也没有任何回应。父母的声音倒了下去,而哥哥的沉默依然在着。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哥哥的沉默是如此有力、深刻且庞大。哥哥就是从那时开始,或者更早,拒绝了和我们的交流。他的沉默变本加厉,在他和我们之间筑起一道道坚固的围墙。

可我们竟从未想过越过这道围墙。比起越过去,我更愿意恨,我恨我的哥哥,是他让我们家渐渐生出一道看不见的伤口,让我们承受本不该有的那许许多多、重重叠叠的目光。我的父亲应当更恨,他磨斧头的动作上下翻飞,因为哥哥的十八岁终于来了,他终于要上山砍掉那棵十年前就枯死的树了。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紧。我的父亲停下了磨斧头的动作,注视着哥哥上山的背影,父亲应当有很多话想说,他应当说这一天终于到了,说你要用力一些,说你要拿出一点男人的样子……

可父亲一句话都没说。

我和父亲跟在哥哥后面上了山,我们走到的时候,哥哥和他的树已经被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围住。父亲穿过人群走到哥哥身边,把他特意磨好的斧头递给哥哥。哥哥接过了斧头。我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窃窃私语声安静下去。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哥哥抡起了斧头。可他并没有砍向他的树——哥哥在抡起斧头的时候没有站稳,斧头从他手中掉了下来。哥哥竟然拿不动那把斧头!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哥哥则再也控制不住,他跪在他的树面前,嚎啕大哭。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记起那个雨天,还是会泪流满面。我恨我的哥哥,恨他的瘦弱,恨他的沉默,恨他的无可奈何,恨他的无能为力,但在恨的同时心底也会生出痛来。其实哥哥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他却不得不比我们更长久、更彻底地承受着种种晦暗、黏稠与漫长。

幸好这不是故事的结局。

故事的结局应当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哥哥并没有砍倒那棵树,他的树在经历了漫长的蛰伏后长出了一丛丛白色的绒毛。它们一团团、一簇簇地簇拥在一起,仿佛一棵巨大的蒲公英。一阵风经过,我的哥哥仿佛乘着那些白色的绒毛,升入了天空。

2023-05-24 ■梁静雯 1 1 文艺报 content70129.html 1 放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