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时间的迷宫

□向 迅(土家族)

你已不记得,是第几次来高淳老街了。

许许多多的人同你一样,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慕名而来。在这条古街上,你可以看到不同肤色的人: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他们带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生活习俗、不同地方的气息和气味、不同的观察世界与看待世界的方式,像鱼一样汇入这条古街。

正是如此,你确定了两件事:诗人或散文家把街道比喻成河流是恰当的。任何一条街道或一个地方,在某种意义上都可称之为世界的中心,当你彷徨在河流入口,挤在摩肩接踵的鱼群里,或者只生出到这儿来看看的念头时,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创作于1913年的《在地铁站》,就自然而然地从你的脑海里汩汩冒了出来——“几张脸在人群中隐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的花瓣。”那个蓄着络腮胡的意象派诗人,形象而准确地道出了行色匆匆的人在河流中隐现时留给他人的印象。每个人在涌动不息的河流里,都只是一片花瓣。

与此同时,你还会被一种相互矛盾的情绪包裹。一方面,你觉得你对这条古街已足够熟悉,熟悉它扑面而来的气息、它的建筑风格、它的历史,熟悉它内在的节律和喧嚣之下的宁静;一方面,你又觉得它是如此陌生,如此新鲜,以至于每一次来,都像是头一回来。有些时候,你甚至觉得它是一座庞大的没有边界的迷宫。

你在迷宫里,看到了不同时间的交叉叠加。它们不是像被埋于泥土之中的文化层那样层次分明地叠加在一起,而是像光与影那样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不分你我。石板路上、马头墙上、寓意吉祥的雕刻里、杏黄色的店招和店铺门口的红灯笼上,都交叉叠加着不同朝代的时间。时间的线条布满胭脂石,布满人的痕迹,我们也可以将其称之为皱纹。

你不由自主地想到阿根廷国立图书馆前馆长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想到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小径分岔的花园》。他在小说里提出了“时间分岔”这一概念——“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按照他的说法,我们每个人,在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无数种选择,而每一种选择都指向完全不同的活法,完全不同的将来,完全不同的人生。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复数的我,而不是单数的我。我们都拥有无数种人生,只不过其他种人生都存在于由时间分岔带来的平行世界里,而进入平行世界,需要寻找到一个通道。

这么想的时候,你觉得存在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这条古街上,很有可能在某一瞬间迈进另外一个时间里的街道,与生活在那个时间段里的旅人相逢。但一些时候,即便不用借助博尔赫斯对于时间的设想,你竟也觉得有些恍惚:我到底在哪?

这一次便是。你在前往迷宫的途中,竟迎头撞见七匹艳丽夺目的高头大马。它们在欢快的锣鼓声里和沸腾的人群中,以一种异常夸张的姿态和步态,向你撒着欢儿地奔来。你一时有些恍惚,竟愣在原地,直到旁人提醒,才侧身给它们让道。那些被装饰得跟状元郎似的马,浓眉大眼,健壮俊美,周身流溢着喜庆而又神圣的色彩。

其实,你刚刚在民俗馆里已被普及了地方性知识:这是高淳东坝大马灯。虽然民俗馆里展览着它们的同类,但你还是对这项起源于唐朝、盛行于明清、被誉为“江南一绝”的民俗活动感到惊艳,对它们忽然从陌生的人群里向你奔来而惊奇。

何止于此,你还在迷宫入口前的广场上,踮着脚尖,越过围观人群的肩膀,观看了一场跳五猖表演。连本地人都说,这是难得一见的盛会。只见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响起,头戴面具,身着神袍的五方猖神,来到广场中央出巡。他们手持刀、剑、鞭、锤、叉,朝拜四方、布列方阵,踩碎步、跑穿插,把观众带入一种陌生而又神秘的氛围。粗犷豪放的舞蹈动作,不断变幻着的面具,看得你目不转睛。

再后来,你想到鲁迅先生也是看过五猖戏的。1928年,他的散文集《朝花夕拾》由北京未名社印行。他在这个集子里收录了10篇回忆性散文,其中一篇便是《五猖会》。只不过他在文章里并没有具体描写那场“全县中最盛的会”的细节,可能是他父亲叫他临行前背诵《鉴略》扫了兴致,途中的风景、船中的点心,还有五猖会,对他而言都“似乎没有什么大意思”。

你不禁想,少年鲁迅在绍兴东关看的五猖戏和高淳定埠的五猖戏是同一种戏吗?他童年的五猖神和高淳的是同样的五猖神吗?

毕竟高淳与绍兴分属两省,相去300多公里。

以前,你都是沿着这条河流似的古街,被动地往前走。更准确的说法是,你是被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人推搡着往前走,被他们像河水一样哗哗流淌的脚步声、起伏着的呼吸和落在你后脑勺上的目光,推搡着往前走。事实上,你去任何一条古街,都会获得类似的感觉。这样的旅行注定了只是浮光掠影,不可能深入一条古街的内部世界。你始终相信,万物和人一样,都拥有一个不轻易向外人敞开的内部世界,一条古街也是如此。只有靠近或者走进一条古街的内部世界,才可能真正了解它。

这一次,你放缓脚步,无视那些像河水一样哗哗流淌的脚步声,无视那些如烟似雾的呼吸,无视那些能够解读出不同意义的目光。不少以前被你忽略的事物出现了。而这些事物,在某种意义上,对一条古街而言,才有可能是苏珊·桑塔格所说的“重点所在”。

譬如种植在店铺门口的绿植。在这条旅人熙熙攘攘的古街上,几乎每家店铺都在店门前的某个位置,摆放几盆绿植,少者一两盆,多者七八盆。绿得透明的铜钱草、开得如火如荼的无尽夏、花朵早已凋谢的蔷薇、像爬行动物攀爬在墙壁上的紫藤、墨绿树冠伸出墙头的石榴树……这不仅是生活态度,更是审美。

你想到父亲。自从父亲离世后,你每天总有那么一瞬间会想到他。那个读书并不多的男人,却喜欢在院子的空地上种满鲜花,即便是在遥远的外省遇见了中意的花,他也会想方设法捎带一些花种回来。父亲离世后的某一日,你与母亲站在开满格桑花的院子里聊天。母亲说,你父亲的性情与他的那些兄弟不一样,你看看谁家的院子像我们家的院子种满了鲜花。花草怡情,是没有错的。由此及彼,通过这些绿植,我们也可以看到店铺主人和这条古街的性情。

你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譬如,你从这条河流里游出来,站在出口完全是无意识的一次抬头,恰好瞧见了刻在牌坊上的那行字:金陵第一古街。那是费孝通先生题写的,不知为什么,你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不久之前,三联书店出版了费孝通先生的中篇小说《茧》。这部小说是1938年夏天,费孝通先生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等待博士论文《江村经济》答辩期间,用英文创作的。随着这部被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类学系图书馆雪藏大半个世纪的小说面世,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又多了一个身份——作家。

事实上,即便《茧》没有在2016年被一个青年学人发现,与读者见面,《乡村经济》《乡土中国》等著作,也可以被视为经典的“非虚构”作品。由费先生来为这条古街题写街名,大约是最理想的人选了。因为这条古街,不仅具备社会学意义、人类学意义、民俗学意义,还具有不容忽视的文学意义。

2023-06-05 □向 迅(土家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0292.html 1 时间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