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东在辞别职场之后推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新作《读过》,这个书名我喜欢,内容也爱读,遂自告奋勇地要为之写则书评。以“一个老编辑的‘读过’”为这则小书评之标题,也确是发自心声。开始本想用“一个‘老出版人’”相称,斟酌一番感觉还是用“老编辑”更为妥帖。现在毕竟不是所有有“出版人”之谓者都会“读过”。
师东虽为本人嫡系师弟,确也只是晚我一年入职。1984年离开校门伊始便进入中国青年出版社做编辑,在该社的古典文学编辑室干了一年,便转岗到所属之《青年文学》编辑部任编辑而至主编而至社长,从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副总编辑而到总经理。据我所知,除去刚入职时对从事古典文学编辑师东稍有犹疑外,此后就再也没有动摇过。一个人一辈子干一件好事并不难,但一辈子干好一件事则不易。像师东这样一干就是40年,不易,称其为“老编辑”,当然恰如其分;荣获新近出炉的第十四届韬奋出版奖,绝对实至名归。
我相信,对一位中文系出身的学子而言,“读过”是一定的,无非读多读少、粗读还是细读而已。但一个老编辑的“读过”则一定不同于一般的“读过”。这既是我读师东这本《读过》后最深切的体会,也是我自己这个亦可忝列老编辑之列的亲身心得。
《读过》除去“附录”,凡收文36则,分成三辑。其中第一辑“现场”,19则文字涉及11位作家的11部作品,关于梁晓声的《人世间》有6则,刘醒龙的《凤凰琴》有4则。除极少数作家作品外,其余的不是首发于《青年文学》就是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过书,这些当属典型之编辑的“读过”。《读过》开篇即从现已驰名遐迩的《人世间》说起,关于“年代写作”之描述,关于“于人间烟火处彰显道义和担当,在悲欢离合中抒写情怀和热望”之评说,关于“一部50年中国百姓生活史”之概括,关于作品名从《共乐区的儿女们》到《人世间》的变化以及对作品某些局部的反复斟酌推敲,等等,这些皆属典型的编辑“读过”,虽多为细微之处,却能为一般读者阅读与理解这部厚重之作提供某种导引或至少是可供参考的一个视角。又比如邓一光长达7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是我很喜欢并予以高度好评的一部作品,它成书前显然经过师东这个编辑“读过”,于是就有了《读过》中致邓一光的《一封信》,有了“一部不讨巧的作品、一部极有难度的作品、一部写出了人物的作品、一部不好轻易评价的作品”这样四句评价。从中不难看出师东对这部作品的纠结,本编对此也完全理解。作品最终虽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但我想邓一光在最终成稿时一定会充分考虑师东的意见。凡此种种当属我所言之的“老编辑读过”,这样的“读过”当然不同于一般的阅读鉴赏,作为一种职业行为,不仅要细读,而且还要带着是非判断、优劣判断之类的选择标准来读,既有别于一般读者的阅读,也不是一般名分上的出版人所能为之。
《读过》中第二辑“话题”涉及“60年代出生作家群”“泛英雄”“底层写作”“新生代写作”等七种文坛现象。而这七个话题的产生及由来,我想无非是一个勤于动脑袋的编辑从大量“读过”的稿件以及对置身其中的社会和文学思潮或动向的观察与思考而来。比如关于“60年代出生作家群”,师东就坦言“提出这样一个话题,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这与我在《青年文学》从事编辑工作不无关系”。尽管这个话题的明确提出是在上世纪90年代之初,但实际上师东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先锋写作”中就已经注意到其中60年代出生的青年作家特点,并于1987年在《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这份内刊上首次提出了“60年代出生作家”的说法。直至1994年伊始,《青年文学》编辑部在京组织了“60年代出生作家群”研讨会,开辟主打栏目“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此后连续4年46期共推出了55位“60后”作家。所谓“60后”一说修成正果。仔细观察,类似这种话题的率先提出者固然也有专门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与批评家,但另一重要方阵则是那些置身于文学报刊或文学出版一线的编辑们,不是说他们比专业学者批评家更优秀,而只是因为他们的职业有得天独厚之优,如同“春江水暖鸭先知”一般,他们不得不大量地“读过”,而且还是“先读过”,只要自己不是太懒惰太迟钝,率先观察到某种思潮的涌动或话题的苗头也是很正常的。师东显然就是这只感知比较敏锐且笔头也还勤奋的“老鸭子”。
《读过》第三辑中的三分之二围绕着师东自己供职的“东家”中国青年出版社历史上的几个“高光时刻”落笔。中青社隶属于团中央,但实际上也差不多近乎一家社科类的综合出版社,特别是在当代文学的贡献上一度尤其抢眼。新中国历史上“十七年文学”红色经典中那著名的“三红一创”便都是由中青社率先推出,新时期开启后那一时洛阳纸贵的《第二次握手》乃是出自中青社之慧眼与胆识。作为中青人的师东,回述这样的光辉历程,实际上也是对自己企业文化与企业优良传统的一种张扬与传承,这同样属于老编辑独特的一种“读过”。
在《读过》中,作为老编辑的师东还有一些堪称“金句”的说法,诸如“作品生在作者,养在编辑”“编图书是谈恋爱,编刊物是过日子”“发现才华、成就才华,是文学编辑的职责要求,也是编辑工作的价值所在”“出版的价值在于对社会行善,为文化积德”……虽都是一些文学的形象语言,但说的则都是一位老编辑几十年编辑生涯的深切感悟。也正是这几十年的编辑生涯才会有对自己作品以“读过”这般耐人寻味的二字来命名,既是和读者交流自己读过作品的感悟,也是在述说自己几十年的编辑生涯是如何读过。这的确不是一般的“读过”,读出了作品的妙谛,读出了作家的甘苦;读出了编辑的职责,读出了职业的神圣;读出了时代的风云,读出了社会的思潮;读出了文脉的传承,读出了文化的创造……姑且不论阅读是否有新旧之分,《读过》都值得读者读,特别是那些依然还在编辑岗位、无论是传统出版还是新兴出版、无论是被称作“出版人”还是自诩为“新阅读”的人士读。
这就是《读过》的价值,也是我喜欢《读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