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滴水的归宿都应该是大海。这是对水的祝愿,但不是既定的结果。因为一滴水有可能升空,变成雨和雾,也有可能被饮用和灌溉,湮没于肉身和尘埃。这就像我们的写作,也像一本文学杂志的处境。
身在昆明,想到水,便想到滇池。蓝天白云下,明晃晃的高原湖泊,红嘴鸥翔集。某天我登西山,眺望昆明,心想,若无滇池,昆明城会是什么样?身为文学期刊从业者,这滇池自然就是《滇池》。
创刊于1979年的《滇池》,寄寓着人们蓬勃的精神生活。一本地处边疆的文学杂志,它的出现势必要像云南高原的某些植物,摇曳生姿,野性自由。换句话说:中国期刊如林,《滇池》的意义何在?“搜寻无名作者,发现最好作品”,是我们的办刊宗旨。2022年底,“启封1979—2022”《滇池》作家处女作手稿展亮相昆明。在这次对43年办刊史的回溯中,我们陡然发现,当年的办刊宗旨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一道指令。我们在这次展览中看到了太多熟悉的名字:查海生、于坚、胡性能、潘灵、艾泥、徐兴正、祝立根、铁柔等50余位作家的处女作,都曾发表于《滇池》。他们是当下中国文学的中坚力量,但当年并不是。在泛黄的旧刊中,那些文字预示写作者的未来。与文学期刊同行相比,我们拼不了名家,我们拼的是未来的名家。这是编辑的眼光和荣光,也是一份文学杂志的功德和价值。“扶你们上马,看你们绝尘而去”,我曾经为《滇池》作者写下新年寄语,“至于你们能走多远,那是你们的文学之运”。
这是肺腑之言。在鼓励作者的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因为在今天,文学编辑,首先需要找到自我价值。同为写作者,我知道写作之初的犹豫与徘徊。那是暗夜里的踽踽独行。若是前方有光,有人陪你走一程,此等温暖和鼓励,必定一生铭记。是的,文学就是温暖和拥抱。以文学为杖,一个人在寻找另一个懂自己的人。《悲惨世界》是给苦难者的拥抱,《百年孤独》是给孤独者的温暖。
而来自写作者的疑问是:我们能否遇见那个“识货”的编辑?《滇池》编辑部的共识是,只有写作者最懂作品,就像只有菜农最懂蔬菜的优劣。上世纪80年代,《滇池》是诗歌重镇,海子、于坚、翟永明、骆一禾等人,都曾在此登台亮相,展示他们与生俱来的文学天分。究其原因,想必与那时候的诗歌版块由诗人米思及和邹昆凌主持有关。这个共识形成了传统,此后的编辑部工作人员,黎泉、张庆国、雷平阳、李小松,他们都是极好的小说家或诗人。本着同类相吸、文人相亲的原则,他们确实发掘和鼓励了很多文学新人,和我们的办刊宗旨保持着高度一致。
在“启封1979—2022”《滇池》作家处女作手稿展中,我们还展出了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编辑和作者之间的数十封信件。发黄的信件,珍藏在岁月的箱底,其情殷殷,其意绵绵,是一代代《滇池》编辑和作者之间的文学关联。
《滇池》地处云南,肩负着培养云南作家的使命。创刊40余年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取得成就的云南作家,都曾在《滇池》上刊发过作品。这不是扶持,而是相互成就。上世纪80年代的“孔雀翎”,曾是青年诗人的沃土;新千年以后的“诗手册”,更是优秀诗人的认证。最近几年,《滇池》再次把目光投向云南大地,连续四年,以每年一期的诗歌专号版面,刊发云南青年诗人作品,搜寻青年诗人350人。作为编者,我们很难说发表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作为一个地方文学杂志,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
2022年底,在云南文学艺术馆,我们用四十余年来的《滇池》封面,做了两面杂志墙,中间通向手稿、老照片和书信。置身其间,不禁感慨,杂志人的生命其实就是那一个个封面。封面有时代审美,有杂志人的心血。铁打的杂志,流水的编辑。而每一个时间点,都是承前启后——如今的《滇池》编辑部同仁也是这样。
是时候改变了,我们想。这并不是前人做得不好,而是我们一代编辑的自觉。而这改变谈何容易?如果你曾动过对一本文学杂志进行改版的念头,你就知道。首先是封面,你会发现,简洁、繁复、头像、山水、抽象、具象……都被别人用过了,那我们怎么办?最后的方案是:镂空刊名,让扉页的云南剪纸依稀透出。至于目录,我们采用了竖版错页。
栏目设置同样令人头痛。因为当下文学期刊栏目,已经很难再令人耳目一新。2023年,改版后的《滇池》主推两个栏目,“界外”和“我读”。“界外”栏目刊发散文随笔,内容要求是写作者写下自己在其他领域的兴趣。就像村上春树写跑步,纳博科夫写蝴蝶。在这些文字里,我们希望外行能看到热闹,内行能看到门道。另一个栏目是“我读”。这是个读书专栏,稿件来自于著名作家杨昭。但我们关心的不是读什么,而是怎么读?同一部大家熟悉的作品,杨昭提供出不一样的阅读视角。抽丝剥茧,敲骨吸髓。我们以为,这正是阅读的意义所在。
正如今天的写作已经无法提供“源头”一样,《滇池》自创刊之日起,就努力成为一股清澈的溪流。滇池文学奖已经持续颁发了18届,2023年即将颁出第19届。评奖标准和我们的办刊宗旨高度一致:奖掖文学信徒,雪中送炭。这是滇池文学奖存在的价值。
文学如深海,《滇池》是涓涓细流。不急不慢,带着诚与暖,从云南高原出发,汇入中国文学的海洋。
(作者为《滇池》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