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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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翠光阴

□木 糖

那棵落叶松轰然倒下时,夏广陵仿佛听到了它的呻吟。随后,猛地又传来一声号叫,夏广陵循声跑过去,只见跟柱被落叶松粗大的树干砸在底下,已经死去。

夏广陵喊了一声跟柱,跪在地上,用力去推树干。

“这条狗已经老了,即便不被树砸死,也会老死。”徐北仓拎着电锯,站在夏广陵身后不以为然地说道。

夏广陵没有说话,此时,他的耳旁似乎还回旋着电锯的尖叫声,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又看了一眼跟柱,泪流了出来。

夏广陵与徐北仓都住在山下的1213林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他们各自有一个远大理想。徐北仓想当宇航员,遨游太空。夏广陵想当发明家,至于具体发明什么,他对此概念很模糊。然而长大后,他们离梦想十万八千里,一起成为伐木工。两人的父辈都是伐木工,因此这个职业对他们来说似乎顺理成章。早些年,伐木工人叱咤山林,是一个很威风的工种;不过近年国家不许破坏森林资源,伐木工就像大熊猫一样珍稀了。

他们经常拎着电锯,一起到山上伐木。徐北仓喜欢听电锯凶悍粗暴的叫声,每当大树倒下,他都有一种成就感。夏广陵却不,他认为每一棵树都有生命,这座森林形同屠宰场,而自己就是罪孽深重的屠夫。

夏广陵每次上山时,跟柱都在后面跟着。它本是石臼爷爷的狗,据说还是一条纯种猎犬,但是从来没有捕猎过一只动物,因为石臼爷爷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山打猎。石臼爷爷年轻时是个猎户,后来禁止打猎,他便连山都不进了,那正是跟柱刚刚出生的时候。日后,每当有人夸跟柱血统纯正,石臼爷爷便嫌弃地看一眼跟柱,嘟囔道:“那有什么用?”

石臼爷爷和跟柱渐渐都老了,石臼爷爷喜欢喝酒,一醉就忘记喂跟柱,以至于它饿得瘦骨嶙峋,自己在林场四处找吃的。夏广陵见跟柱可怜,经常拿些吃的东西喂它,时间久了,一人一狗关系便近了。跟柱总跟在夏广陵身后,夏广陵便给它起名叫“跟柱”。

石臼爷爷死的那天,1213林场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他喝了两斤北大仓,觉得不过瘾,拎着空酒桶去镇里买酒,结果走错路进了山里。这是石臼爷爷几十年没来的深山,树木陌生又肃穆,好似迷宫,石臼爷爷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被冻死在一棵水曲柳下。

石臼爷爷死后,跟柱正式成为夏广陵的狗,仿佛要对得起自己名字,夏广陵走一步它跟一步,即便夏广陵伐树时,它也蹲在不远处,正是这个习惯,让它被一棵落叶松砸死。

夏广陵决定将跟柱埋在那棵落叶松旁边,如今树只剩下树桩,希望跟柱别责怪它。那应该怪谁呢?树是他和徐北仓伐的。

徐北仓见夏广陵一直冷着脸,心里不由虚了,也过来帮着挖坑。正值初秋季节,天空高远,阳光减了热情,秋风染黄的叶子,不时飘落。这样的景色,又让夏广陵心里多了几许伤感。然而徐北仓却忽然兴奋起来,边挖坑边说:“你猜,跟柱让我想起谁?”

“谁?”

“穆耳。”

夏广陵有些恍惚,这个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徐北仓提醒道:“就是被跟柱追着跑的那个女老师。”

夏广陵想起来了,那是夏日时的一个下午,他和徐北仓刚刚锯断一棵山杨,忽听远处有人惊叫,随后他们便看见一个身穿白色长裙、背着画板的女子,在林间小径惊慌失色地奔跑,跟柱在后面紧追不舍。慌乱间,女子画好的画一张张落在路上。

夏广陵大声制止跟柱,徐北仓则跑过去将地上的画一张张捡起,递给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子,安慰她不要怕,跟柱不咬人。女子这才平静下来,说自己叫穆耳,住在另一个林场,美术学院毕业后,在哈尔滨一所学校当美术老师,最近放暑假回家,闲着没事来山上写生,看到跟柱时,她还以为是狼。说话间,下起细雨,徐北仓脱下衣裳,遮住那些画说,画得真好看,别淋湿了。女子似乎没有听到徐北仓说的话,神色忧伤地望着那棵倒在地上的山杨。夏广陵站在另外一棵山杨下,跟柱温顺地趴在他脚旁。细雨斜飞,山杨的枝叶发出沙沙微响,仿佛那树是一件葱翠的乐器。

想起当日的情景,夏广陵叹口气说:“那时真好,跟柱还在。”

徐北仓却在想,那时真好,遇见穆耳。

跟柱死后没多久,1213林场便开始流传集团要进行改革的消息,据说林区将全面停止木材商业性采伐。这就意味着,集团下属的所有林场里的伐木工,会丢掉他们的饭碗。

在没有正式宣布之前,夏广陵和徐北仓还像往常一样,按照林场安排的任务,进山伐木。

这天,他们去伐一棵红松,行至树下时,夏广陵不禁踌躇了,只见红松高大笔直,气宇轩昂,树冠蓊蓊郁郁,散发着浓郁的松香。夏广陵转脸问徐北仓:“从一棵小树苗长到参天大树,会不会很辛苦?”

徐北仓说:“我不是树,怎么会知道?”

“集团改革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怎么啦?”

“我们不如别锯这棵红松,如果集团以后真不让伐树,我们拖几天,这棵红松就能活下来。”

“林场要是处罚我们怎么办?”

“全算我的。”

“好吧,我也懒得干活,”徐北仓坐到一个树桩上,问,“今后没有伐木工了,你有什么打算?”

“听说我们这些伐木工都可以转行为护林员。”

“笑话,怎么护?这座山伐掉多少树,我们最清楚,都快成荒山了,动物都不稀罕来,还有保护的价值吗?”

“事在人为,自然资源要是好了,没准东北虎都会来。”

“别做梦了。”徐北仓顿了顿,“无论自然资源好坏,当护林员都没前途。”

夏广陵不想争辩,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在林场干了,辞职,去城里打工。”徐北仓的目光穿过树木之间,眺向远方,在他的视线里仿佛现出一座繁华热闹的都市。

夏广陵的目光只停留在他救的红松上,有风吹过,从树上掉下两个松塔,好像落下两个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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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仓选择到哈尔滨打工,因为穆耳也在这座城市。徐北仓自幼跟父亲学过木匠活,因此进城后,他先干木工。做家具时,那些飘着刨花气味儿的木料,也曾让徐北仓想起自己伐过的树木,他不像夏广陵那样多愁善感,连一棵树的生命都怜惜,他要把木料做成精美的家具,赋予死去的树木一种新灵魂。

进城没多久,徐北仓便找到了穆耳上班的学校,去过几次,都没有进校园里,他觉得自己目前还太寒酸,配不上穆耳。徐北仓每次想起穆耳,初次相遇的那个下午便从记忆里浮现出来。他将地上的画一张张拾起,递给穆耳。下雨了,他用衣裳遮住那些画。往事轻柔湿润,暗藏着一丝丝奇妙的芳香。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徐北仓手头宽绰许多,时机成熟了。这天,他买了一身好衣服穿上,去找穆耳,然而学校的门卫却说,穆耳已经辞职,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徐北仓要来穆耳电话号码,却始终打不通,看来穆耳换号了。忽然之间,徐北仓觉得自己空了,来城里所做的一切都失去意义,多次润湿他记忆的往事,此时却干涸成苍白的盐田。那白是空白,也是死去的蔚蓝。

为了忘记穆耳,徐北仓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赚钱上,几年后开了个家具店,娶了一个卖化妆品的女子,穆耳渐渐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了。在随后的一年中,徐北仓媳妇的肚子一起一伏,随着嘹亮生动的婴啼声,徐北仓就有了自己的后代,一男一女龙凤胎,徐北仓心花怒放,在完美的幸福生活之中,他觉得连空气都是甜的,能酿蜜。

十年的时间里,徐北仓一次都没回过1213林场,倒是父母来过哈尔滨几趟。从父母口中,徐北仓得知夏广陵果然成为一个护林员,有次巡山时还摔断了腿。听到这里,徐北仓唏嘘不已,心想,夏广陵如果像他一样来城里打工,就不会混得如此凄惨。

这年盛夏,徐北仓的父亲过八十大寿,他决定回一趟1213林场,给父亲风风光光操办一次寿宴,同时也去看望夏广陵。

徐北仓回家第二天,便去找夏广陵。他没开车,担心那样会伤到夏广陵的自尊。在徐北仓心中,总觉得夏广陵已经变成中年的闰土,木讷笨拙,矜持得近乎淡漠。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夏广陵比以前开朗多了,一见到徐北仓,他便一瘸一拐迎过来,亲热地说:“你终于回来了。”

徐北仓笑笑,问道:“你还好吗?”

“好,挺好,”夏广陵看一眼自己的腿,说,“就是变成瘸子了。”

“不能巡山了吧?”

“不耽误,走,跟我一起去山里看看,这些年的变化可大了。”

徐北仓和夏广陵一起进山,和十年前不同,他们不再是结伴去伐木,夏广陵好似变成主人,领着客人参观自己的家。这座山对于徐北仓来说,确实陌生许多,树木比过去密集茂盛,葱葱茏茏,满眼碧翠,树的品种也繁多,红松、落叶松、胡桃楸、水曲柳、黄菠萝、白桦、山杨……同样密集的还有鸟啼声,山斑鸠、绿啄木鸟、长尾林鸮、松鸦、大嘴乌鸦、金翅雀……许多鸟还是珍稀动物,徐北仓当年根本没见过。

徐北仓原本以为夏广陵这十年过得很苦,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快活,甚至还有了过去缺少的自信,或许,也是这座山的自信。

对于山里的树木,夏广陵非常熟悉,甚至还给一些树起了名字,叫大柱的是一棵白桦,叫二小子的是一棵山杨,叫三孩子的是一棵胡桃楸。尽管名字有些土气,但朝气蓬勃,如同一群健朗强韧的野孩子,漫山遍野地疯长。

“你还记得它吗?”夏广陵指着一棵红松说。

徐北仓摇摇头,对于他来说,山里的所有树都一样。

夏广陵笑笑说:“这就是当年我们没锯掉的树,我们都是它的救命恩人。”

徐北仓一愣,十年岁月里,红松又长高不少,松针在风里飒飒微响,有如一句句隐秘的问候。红松旁那个树桩还在,徐北仓想起自己当年曾经坐在上面,雄心万丈地遥望城市方向。

“现在这棵红松叫跟柱。”

夏广陵的话打断了徐北仓的思绪,喃喃地问道:“你还在想着那条狗?”

“不想了,如今它已经变成一棵红松。”

说话间,两人沿着林间小径,来到一座防火瞭望塔下。他们拾级而上,塔顶风大,有个人正拿着望远镜,朝远处眺望。听到脚步声后,她转过脸来,恰好这时,徐北仓蹬到塔顶,一抬头,不由惊呆了,塔上的人竟然是穆耳。

夏广陵介绍道:“这是穆耳,你以前见过的,现在她是我媳妇,平时跟我一起巡山护林。”

徐北仓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穆耳辞职后,竟然来到这里当护林员。这个意外,有些诡异。

夏广陵没有留意到徐北仓的神情变化,继续说道:“有一年,她又来山里写生,遇到真的狼,我抱着她从山上滚下来,她没事,我断了腿,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夏广陵说得轻描淡写,徐北仓心中却卷起千堆雪,他不解地问:“美术老师那么好的工作都不要了?”

穆耳说:“我从小就讨厌有人破坏森林,陪着广陵一起护林,是最理想的工作。”

“那还画画吗?”

“不画了,摄影更真实,每张照片我都存在手机里。”说着,穆耳取出手机,让徐北仓看那些照片。

徐北仓凑近几步,忽然有一种恍惚感,曾经朝思暮想的人,此时竟然近在咫尺。山风吹得衣衫皱,发乱心也乱,难道这座瞭望塔被施了魔法,一切都是幻象?

穆耳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现出一张张照片:夏广陵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晨曦初现,嫩黄的阳光涂满枝头;夏广陵查看树苗长势,一只金翅雀在他身后的空中掠过;夏广陵和一棵红松合影,徐北仓知道,这棵红松叫跟柱;夏广陵站在雪地上,欣喜若狂地大笑……全是夏广陵。这些照片便是他十年护林路程,如果时间也有颜色,夏广陵的这十年光阴一定是翠绿色。

穆耳一边滑动手指,一边向徐北仓介绍拍照时的情景,目光轻柔喜悦地化解了当时的辛苦,似乎每件往事都那么宝贵,只要一提起,笑容就会紧随而来。徐北仓忽然明白了,命运如此安排,并不诡异。穆耳和夏广陵同在一个他从来不曾涉足的世界,此时此刻,穆耳离徐北仓很近很近,他却没有丝毫杂念,因为穆耳又离他很远很远。

这时,夏广陵也将脑袋凑过来,指着自己大笑的那张照片说:“那是我第一次在雪地上发现东北虎的足迹。”

徐北仓不可置信地问:“这里真有东北虎了?”

夏广陵说:“当年我不就说过吗,只要生态环境好了,东北虎会来的。这十年,没伐一棵树,反而又种了许多树,才有如今的这片大森林。”

徐北仓默默地朝远处望去,枝叶扶苏的树木随着山势起伏,绵延不绝,有如掀起层层巨浪的绿色海洋,而守护这座海洋的人,正是徐北仓几个小时前还轻视怜悯的儿时玩伴。想到这里,徐北仓不禁暗暗惭愧,同时又心生感慨,在他远眺的视线中,山林郁郁苍苍,那是大自然最高贵的表情。

2023-06-14 □木 糖 上 篇 1 1 文艺报 content70399.html 1 锦翠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