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寨,是一个只要遇见就会令人念念不忘的美丽所在,城区高楼林立,乡郊世外桃源。初听到鹿寨这个名字,我以为这里应该是王维诗之鹿柴(音zhai),便欣然应诺。后来看到文学采风的活动地点,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此鹿寨非王摩诘之私苑“鹿柴”。且鹿寨与鹿柴,一个在柳州,一个地处终南山的辋川,风马牛不相及。到了鹿寨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开始便误打正着,浸润在这两地人间烟火里的美,虽各美其美,却是殊途同归,美美与共。为避免再度出现这种闻音生义的失误,来鹿寨之前,我赶紧从网上对这里的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好好备课一番。
鹿寨与柳州市区距离非常近,顶多半个小时的车程。鹿寨是柳州文艺人间四月天里的后花园。走进鹿寨,宛然游走在撩拨和发酵文人情思的花海里。春雨后的柳州,一城烟雨半城花。紫荆是柳州的市花,形态精巧,开时化兰蝶,静入庄生梦境;谢了一地残红,惹来“花开花谢花无悔”的感喟。鹿寨的紫荆花,自然也不甘示弱地开成了各路网红的打卡地。我多次来柳州出差,每次都是步履匆匆,印象最深刻的,似乎是与柳州才女徐小雅手挽手一起去拜祭柳公祠,一起品尝柳州美食素炒芭蕉花和云片糕。临别时,小雅还特意买了一大包云片糕让我带回去与亲朋分享。
沉溺于鹿寨文学的脉动里,此行不但解惑了我对柳州这个工业城市缘何呈现出文艺的多元与嬗变的疑问,也令我对这一方水土养育的广西散文家群落愈加熟悉和亲近起来。美中不足的是,今年又错过了紫荆花的盛花期。鹿寨的紫荆花有红和白两种颜色,白的是雪,红的是霞,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几天阴雨连绵,落英缤纷。草丛里,道路旁,枯萎的花瓣,落红匝地,瞅见了,心里禁不住隐痛起来。两只肥硕的母鸡晃悠着臃肿的身子,冷不丁从花树下跑到公路上,旁若无人,摇晃着身子踱步横过马路。司机可能早已习惯了它们与行人争道的这种荒诞不经的行径,便小心放慢车速,任由它们慢慢踱到对面的草丛里觅食。七只土鸭在溪水里自由自在地觅食。清浅的溪水里,恣意游走的鱼虾无处可藏。或白或黑或黄的土狗,遇到陌生人居然没有犬类本能应有的看家护院的警觉,有的卧在路旁,懒洋洋地闭目养神;有的蹲立不语,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更有好客的,欢快地摇着尾巴,不停地嗅闻和摩擦你的裤脚。
转身来到隐藏在鹿寨深山里的麓岭茗韵茶园,在这里,我们品尝到了春天勃发的味道。一盏清茶在握,深呼吸一口清明节前特级绿茶微苦的清香,清肺明目,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一洗而空。我们几个对视一笑,慢慢啜饮,共同分享这份生命里被茶香润透的美好。这里的极品好茶色香味俱佳,一朵朵茶芽浸泡在滚烫的山泉水里,慢慢复原生命翡翠一样的原貌,微绿的茶汤,闻之清香扑鼻,眼睛似乎也顿时明亮了起来。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喝茶在旧时的老家是一件奢侈的生活享受。不少人家是没有喝茶的日常习惯的,通常过年时才买上二两粗劣的茶叶待客。鹿寨的朋友听闻这些,感到匪夷所思,但这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的老家高密不少普通人家的生活实况。讲究礼节的人家,来客时会小心翼翼从茶罐里捏出一撮茶,沸水冲泡多次,直至汤水没了颜色,茶水寡味,才再续上一些茶叶。
刘月生是这片茶园的前任负责人,每棵茶树似乎都认识他这位谦和勤劳的守林人。他手把手教会了我们如何正确采摘新茶:“不是掐,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捻住茶芽,轻轻地折下来。”雨后新冒出的茶芽,肥嫩香甜里微微带一点青涩的味道。因贪嘴嚼吃了十数枚新采摘的茶芽,午餐时间未到,我便胃口大开,腹中唱起了空城计。
哪怕是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也被热爱生活的鹿寨乡民细心地种上了荷,荷有水就活,餐桌上食用的嫩藕永远挖不完。这是鹿寨人特有的生存智慧。不是简单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而是传统农业生态种植的一劳永逸。藕在水下肥泥里不断滋生变肥,秋天适量收获,次年余藕继续繁衍,可源源不断地生长,接连收获多年。好山好水出好米。这里的稻米品质上乘,春天最受当地人推崇的食物当属五色饭和艾粑粑。有种碧滢滢的野菜,在充沛雨水的滋润下,贴着地皮向阳光疯长,微风里摇曳生姿,我见犹怜,这就是在广西随处可见的艾草,它是制作艾粑粑不可缺少的原料。糯糯的,甜软可口,特别适合此时饥肠辘辘的我。刘月生老厂长不知道我早已是半个广西人,认真给我讲解五色饭是鹿寨清明节及三月三的节日祭品。家家户户都备有足量的这两种食物,不仅仅是时令养生的美食,更有对生命赠馈的感恩与反思。
一路上,我们戴着斗笠,挎着盛茶叶的竹筐,委蛇而行。丛林葱茂,蝉鸣声声,不知名的鸟儿有节奏地对鸣,黑色的大蝴蝶,白色的小粉蝶,时不时戏舞在花间,绯红的茶花娇艳欲滴,点缀在田间地头。一老一少两位采茶女戴着与我们同款的斗笠,正在矮山半腰的茶园里采摘新茶。这是一种适宜当地茶农劳作时遮阳的竹编凉帽,压在头上沉甸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繁衍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简朴阳光的生活方式,原汁原味地呈现在鹿寨的茶园里。此处有微风拂过,花香里杂糅着茶园里泥土特有的芬芳,蜂飞蝶舞。
此时的黄冕镇,花事最盛,各种花儿鼓着嘴儿,绽放成一年中最可人的模样。路遇有两种小野花,特别惹眼。一种乳白色的小太阳的模样;一种粉红色,开成小巧的喇叭状。桑葚已然大红大紫,我一口气吃了二十多枚,这才打下肚里的馋虫。这里的村办企业蚕丝被厂,随着桑蚕业在广西崛起,东商西移,是新时代产业转型和村民集体分红共同富裕的产物。千年等一回,我们兴高采烈地体验了拉丝,抚摸着这种素白、柔软、光洁的织物,大家不禁爱上了丝绸。想想也是,中国丝绸虽为历代能工巧匠的集体智慧所造就,但吐丝的蚕儿可是传说中的天虫。蚕吃桑叶,春蚕到死丝方尽,华丽的丝绸装点着人们精致的生活,晕染成唐宋时代鲜明的文化底色。
听闻洛清江清澈的水流里,栖息着一种珍稀鸟类中华秋沙鸭,寻觅半天,连一片羽毛都没有看到,却看到了海菜花,这种花儿生命力极强,却又极爱干净,因随波逐流而生,被当地人俗称为“水性杨花”,只有在水质非常优良的活水里,才能觅见它的影子。乡民们精心盆栽的花花草草,错落有致地摆放在自家门口和庭院里,这条昔日经常泛滥成灾的河流,经常不打招呼就漫淹上来,墙基处有洪水退去留下的淹渍,上面正簇生着青碧的苔草。夕阳西下,几艘旧渔船静静停泊在江面上,有位中年女人在岸边台地上的菜园里,慢吞吞地浇菜,几株未结果的芭蕉树稀稀拉拉立在她的身旁,苍翠的藤蔓攀缘着篱笆疯长成一堵伸出无数嫩绿触手的矮墙,矮墙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这就是鹿寨普通老百姓生活原本的状态。生命里只要有花香拂过,再苦再累的日子,也有了阳光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