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凤凰书评

与作者共成长

□府建明

我从事编辑出版工作近40年,回想起来有不少值得记取的事,但最难忘的还是与作者的相处。因为与编稿、发稿等枯燥的事务相比,跟作者的交往则是活生生的,通过与他们的相处和交流,受到的教益也最多。就我自己而言,后来一直抱有学术兴趣并做一些学术研究,多是受一些作者的影响;而不少作者的研究课题和著作,也是在我“偶发奇想”的触动下推出的。所以,当徐海约我写一篇编辑随感,我首先想到的是“与作者共成长”这个题目。

当然,这个“共成长”仅局限于比我年龄稍长或与我年龄相仿的学者,那些学术大家如赵朴初、季羡林、任继愈、周绍良、杜继文、楼宇烈、方立天、杨曾文、叶秀山、李学勤、张海鹏等等,虽与我多有接触,有的还成了忘年交,但在我始终以“高山仰止”待之,断不敢用“共成长”这样的话。只是学术乃薪火相传之事业,通过编辑这些大家的著作或主持的项目,逐步结识他们的弟子及再传弟子,由此通过这样的学术生态链,得以与许多学人切磋学术,结成长久的友谊,实是一件可慰平生之事。

我于1984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江苏出版总社。其时正值出版业大发展,许多专业社从人民社中分出,独立建社,急需人员,我即被分配至当时刚成立的江苏古籍出版社(后改为凤凰出版社)。被分配至古籍社的缘由,盖因我是哲学系毕业的,而古籍社缺少哲学专业的编辑。但实际上我在大学时的兴趣是西哲和马哲,毕业论文做的也是关于青年马克思思想的,所以当时对这一分配颇感不适。更为突然的是,我甫一到社,领导安排给我的第一本书稿是《佛教常识答问》,乃赵朴初所著。佛学在当时尚属被批判的唯心主义思潮,我们大学时的中哲史课也只是约略带到,所以我对此完全是懵懵懂懂。但也许有一种不服输的性格,我硬着头皮编辑此书,同时寻找相关资料补充这方面的知识。后来在一些老先生的影响下,我又制订了一个更宏大的阅读计划,涵括中国传统典籍与相关学术研究著作,以此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工作的兴趣倒也渐渐浓厚起来。

《佛教常识答问》出版后反响很好,我鉴于当时其他宗教的知识性读物尚属空白,而读者对此方面的兴趣浓厚,就提出拓展开来做一套“宗教常识答问丛书”,包括基督教、伊斯兰教、道教等等。社领导对这个主意很是赞成,就让我独自去约稿。而我大有初生牛犊之慨,决心找最权威的专家,如基督教方面找了时任中国基督教协会会长的丁光训,伊斯兰教方面找了时任江苏省伊斯兰教协会秘书长的郑勉之,道教方面找了时任四川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的卿希泰。我给这些先生写信,有的还登门造访。他们对我这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竟给予热情回应,如郑勉之决定亲自写;丁光训因为事务繁忙,推荐了金陵神学院的副院长陈泽民来承担,并亲自作序;卿希泰则带上他的博士生唐大潮、王志忠两位一起写。在这套书的编辑出版过程中,我对宗教学的知识渐渐丰富起来,初步算是入得堂奥了,同时与该领域的学者也有了更多的交往。现在回想起来,我后来的学术方向转向中哲史和佛教史,应该是那时埋下的种因。

也就是在编辑“宗教常识答问丛书”时,社里邀请任继愈主编《佛教大辞典》。可能因为我是当时社里对佛教唯一有所了解者,领导就安排我担任这部大型工具书的责编。编辑这部书前后历5年,其辛苦繁难自不必说,但收获也是巨大的,首先是让我接触到了国内一大批佛学研究专家,对此一领域的学术动态有了较全面的了解,由此生发开来,可策划出不少高质量的学术著作。

记得当时我得知杜继文(时为中国社科院宗教所所长)正在撰写《中国禅宗通史》,我感觉这是一本非常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即向社领导汇报,将其列入我社出版计划,并亲自担任责编。后来在与杜先生的学生魏道儒博士接触时,得知他有意写一本《中国华严宗通史》,我觉得同样是一个很意义的选题,并由此生发了做一套“中国佛教宗派史丛书”的想法。因为对佛教宗派的分类研究,在当时国内外学术界尚属空白,而学术发展的走向又势在必行。我就此向任先生和杜先生请教,得到了他们赞许,于是经社领导同意,在《中国禅宗通史》和《中国华严宗通史》的基础上,组织这套丛书。约请的作者当然都是学有专攻的,不过有的已是学术名家,如潘桂明、陈扬炯;有的则是中青年学者,如董群、杨维中;有的还刚刚博士毕业,如吴忠伟、王建光。这套丛书出版后,在佛学研究领域产生了较大影响,而从学术成长的角度看,对那些年轻学者起到的作用更大,确立了他们在该研究领域的学术地位。至于我自己,也是通过策划、编辑这套书,当然还包括编辑《佛教大辞典》等,学术的重点转到了中国佛学上,为此我在已是正高职称的情况下,在职攻读了南京大学赖永海教授的博士。

说起赖老师,我与他的相识大概在1987年,他主编的《禅学研究丛刊》在我社出版,我作为责编就与他多有往来。记得当时我俩多次去排版公司改样,中午就一起在台阶上蹲着吃盒饭。后来我俩还多次结伴参加过相关的学术会议,颇多有趣的事情不备细述。当时的关系用“亦师亦友”来形容是不为过的,只是后来我考入其门下,成了他的学生,便再不敢以“友”妄称了。当然,因着前述的这些缘分,当赖老师主编的国家级重点项目《中国佛教通史》(15卷)启动时,自然落在了我任职的江苏人民出版社。而参与该项目的作者,由于多为赖门弟子,我与他们更有着一份亲切感。一些比我年轻的学者,甚至视我为老师辈,经常就相关学术问题向我请教,我也尽我所能给予帮助。另外,我也经常应邀参加一些大学的研究生答辩,并担任研究生导师,带出了多名学生。在即将从出版社退休之际,我算是实现了从出版人到学者的角色转化。

人们常说编辑是“杂家”,这是由于编辑要接触不同类型的稿子,有时是跨度极大的稿子,知识积累难免驳杂。这一貌似贬义的称号,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其实也有褒义的成分,因为编辑可以接触到更多领域的学者,可以具有更开阔的视野。当然,这一切都是要“有心”为之的。

我在出版界工作了近四十年,其中一半在江苏古籍出版社,一半在江苏人民出版社。在这两个社,我都编辑过许多类型的书稿,接触过许多不同领域的作者。如在江苏古籍社时,我就主持编辑过“中国古文献研究丛书”(金开诚主编)、“敦煌文献分类录校丛刊”(周绍良主编)等等。在编辑这些重点项目时,我除了接触到不少著名的老专家,也接触到不少崭露头角的年轻学者,如中国社科院的刘跃进、北京大学的荣新江、首都师大的郝春文等等,他们当时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比我大不了几岁,如今都是各自领域的学术大咖了。至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刘宁,当时还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完全是一副青涩的模样。

相对于在老先生面前的拘谨,我与年轻学者的相处自然更感轻松。记得有一次在北京,几位作者请我吃饭,席间有沙知、宁可等老先生,我与荣新江相挨而坐,因为年龄相仿,聊得极为投机。新江兄对敦煌学的国际动态极为熟悉,所谈的事情也深深吸引了我,以至于我后来恶补过敦煌学的知识,对我的学术研究大有帮助。刘宁由于比我小了七八岁,在当时看来比我小了半辈,我只与其父沈玉成先生有过交往,跟她则是从未接触。直到2018年,我们在北京的一个学术研讨会见面,聊起前事,终于对上了号,彼此似乎是久已熟识的。她对我们当年能出一个研究生的著作(尽管是合著)很是感激,我则表示一直注意她的学术发展,并从中受到很大启发,这自然也不是简单的客套话。后来得知她的夫君是北京大学的李四龙教授,而四龙与我早有交往。

我于2003年调到江苏人民出版社,单位虽是变了,工作的性质却没有变。只是人民社出书的范围广、选题宽,因此我的作者群也大大丰富起来。如在统筹编辑8卷本的《西方哲学史》时,我与叶秀山、王树人等老一辈学者及周晓亮、谢地坤、尚杰、江怡、黄裕生等一批中青年学者都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是江苏人民出版社的传统品牌,原来一直由资深编辑周文彬老师负责,周老师退休后就由我负责。由于该丛书的主编刘东是我在南大哲学系读书时的师兄,我们交流的话题因着共同的人事越来越多,甚至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负责这套丛书让我获得的另一个收获,是结识了一大批学有专攻的学者,包括海外的学者,如日本的滨下武志、美国的周锡瑞、德国的薛凤等,颇开阔了我的眼界。记得大约是2010年左右,滨下武志来南京,通过南大的一位老师提出要专门来拜访我,我在凤凰台饭店与其品茗聊天,他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文,谈到赴世界各地收集资料的情况。他说这次来南京,也主要是查阅资料,所以我们仅仅喝了个茶,他就动身去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负责“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时,我结交更多的当然还是中青年学者,因为他们是这套丛书翻译的主力军。其中不少人当时未曾谋面,但我与他们都有书信和电话往来,所以日后偶遇竟也似老友重逢。

由于编辑涉及的门类多,所需的知识应该较为广博。但我同时认为,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编辑,至少在某个领域要有深入的研究,说是成为“学者型编辑”也行,这样才能体会到研究与撰著的甘苦,也才能更好地判断一部书稿的优劣。我从事编辑工作以来,不间断地做一些学术研究,部分是因编稿驱使而激发了本人兴趣,部分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称之为“编研相长”。以前许多出版前辈为我们树立了榜样,现在似乎少有人提倡了,但我认为还是值得继承的。

我个人走上佛教史和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之路,是有着所谓的特殊因缘的,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正是因着这一兴趣,我到苏人社后策划了“新版宗教史丛书”“凤凰文库·宗教研究系列”等,产生了良好的反响。另外,早在编辑学术版《西方哲学史》时,我也产生了组织一套新的学术版《中国哲学通史》,以形成西哲、中哲两翼发展的格局,使苏人社成为哲学类图书出版的重镇。缘于此,我找一向熟悉的任继愈先生,希望他来主编这样一套书,任先生对我的想法很是赞同,但表示年事已高,难以胜任。他同时推荐了武汉大学的郭齐勇教授,认为郭齐勇年富力强,且武大的中哲史团队齐整,可以尝试一下。

对于郭齐勇的大名,我当然是早就听闻的,而且大约在1991年的一个学术会议上彼此见过一面,他后来的学术发展我也时有关注。鉴于此,我于2006年给郭老师写了一封信,详述了我的想法。郭老师很快给我回了信,态度热情而谨慎。热情是他认为新编一套《中国哲学通史》(他称为“大通史”)很有意义,谨慎是他觉得这样的大项目难度很大,需要与他的同事好好沟通。恰在此时,我们集团正在组织出版“凤凰文库”,需要邀请一些学者做学术委员,我就把郭老师也请上,并在会议期间与他做进一步的沟通,其意当然是说服他。我把我社已出的和将出的同类重大项目向他做了介绍,以取得他的信任和理解。郭老师显然受到了鼓舞,回去后再与我反复交流,最后达成了出版意向。

此套10卷本的大书从立项到最终出齐,前后历15年,其间的繁难与波折不足与外人道也,但我与郭老师及其写作团队结下的学术友谊则是可以一表的。

为了这套书,郭老师与我通过许多信,初是纸质,后是电子邮件,再后多是微信了。郭老师来信总是以“建明兄”相称,显得十分谦和,遇事也是以商量的口气。我因郭老师年长我15岁,且与我的老师赖永海教授乃同辈学人,当然不敢坦然应承,总是以学生自况。至于与吾淳、丁为祥、胡治洪、吴根友、龚隽、萧洪恩、丁四新等,因是年龄大致相仿,时常是以兄弟相称的。事实上,我们平时尽管联系不多,但如果见面(譬如在学术会议上),都是十分亲切的。我也欣喜地看到他们的新成果不断推出,并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知识和学术见解。

记得这个项目启动之初,我与郭老师商量在武汉开一次会,主要就体例、内容、规模等统一意见。我为了激励各位参与者,特意说了这样一番话:“别看现在做这个项目难度大、辛苦多,一旦出来后,会奠定大家在各自领域的学术地位,这对年轻的学者更是如此。”事实上,书出一年有余,从学界的反映来看,我的话大致不虚。而对我个人来说,通过策划和编辑这个项目,对中哲研究自然也有了更多的体会,这也是所谓的“与作者共成长”罢!

(作者系江苏人民出版社原总编辑)

2023-06-16 □府建明 1 1 文艺报 content70446.html 1 与作者共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