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郑闻夕去世后的第三个中元节,也是《数据生命法案》进入试推行阶段的第一个中元节。
除清明节外,每年今日是殡仪馆人最多的时候。肖傲随客流来到大厅,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鲜花、水果、香烛、黄纸,还有自己手抄的49遍《心经》,该有的都有。
大厅没有前台人员,办事窗口改成了五台自助机器为大家服务。所有来访者在进去扫墓、吊唁之前,要先领取一张激活芯片。
排到肖傲,机器屏幕弹出一张欢迎笑脸,接着是一组对话框:
“请输入亡者的姓名和编号。”
“请输入来访者的姓名和身份证号。”
“请输入亡者数字生命激活芯片的密码。”
输入完成,屏幕下方吐出一张带有条形码的纸片,上面写着:“请前往芯片储存室202号柜机,刷码领取‘郑闻夕’芯片。”
肖傲将纸片叼在嘴边,双手负重,左拐进入走廊,继续跟随所有步骤往前。对于即将到来的“重逢”,他期待已久,能再次见到去世三年的妻子,这是他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为了今天,他准备了好多话想说,剪了头发、买了身新衣服,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此刻的心情竟像是去赴初恋约会一般紧张。
储存室里层层排列着高大的金属柜台,202号柜机在扫码后,吐出一枚银色金属芯片,长6厘米、宽1厘米,跟一枚U盘差不多。
这便是数字生命版的郑闻夕,只要将这枚芯片插进坟墓前的黑色方盒中,一条细窄的输出口便会弹出亡者的半身全息影像。方盒前嵌着一枚摄像头,这便是她的眼睛。影像会完全遮挡住灰色大理石墓碑,就像是在一台置于墓园的显示屏上点开一个视频窗口。郑闻夕此时的模样跟从前的打扮一样,披肩的波浪长发,穿着花边衬衣,鹅蛋脸带着淡淡的妆容。很快,她的视线聚焦在面前的肖傲身上。
这是肖傲第一次与“她”见面,难以置信的感觉很快被排山倒海的思念代替。他低下头,双肩抽动,抹去眼泪后,努力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哎呀,又见面了,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啊!”
“肖傲你好,谢谢你来看我,节日快乐。”
“你才过节好吗?这傻妞一点都不智能。”肖傲边说边把鲜花水果摆到墓前。
“当然是开玩笑的。怎么样啊,你最近?”的确是郑闻夕的习惯,她说话总喜欢用倒装,把主语放在最后。
“挺好的啊,就是想你。”肖傲忍不住跟她靠近,但伸手过去,只有虚空,“你呢?现在是不是自在多了。”
“死了当然自在咯!天天躺着,不想干嘛就不干嘛,就等你烧纸过来给我花。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好好打工吧。”说完,郑闻夕被自己逗笑了。
“行,我好好打工。”
就像是跟远方的人视频聊天一样,她说话的声音、语气、表情、小动作都跟本人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身处墓园,他会以为三年前她的离去是一场噩梦,而在此刻的现实中,她真的又活了过来。
数字生命系统将她生前的所有资料,包括视频、音频、图片、文字等数据,全部收集起来,并加以人工智能程序的计算整合,于是有了现在的“郑闻夕芯片程序”。
《数字生命法案》原本计划在未来将人体意识进行数字化上传,使得人类能够在网络中延续生命,甚至完成数字意义上的永生。可这项法案过于超前,且技术尚未成熟,还不能落地。由此,政府推行了一项折中方案以促进技术发展,但推行范围仅限于殡葬业。该方案允许将死去之人的数据结合人工智能制作成“数字生命”,仅供亲属在殡仪馆内对其进行吊唁。
郑闻夕芯片程序的制作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数据的收集和运算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好在程序自有一套智能解码写入系统,能同时将数以万计的亡者重新编码成数字生命,让他们重新活过来,以数字的方式继续存在。颇有仪式感的是,数字生命的上线时间定在中元节这一天。
他们聊了许多,肖傲干脆盘腿坐下来,与她对望。这个画面就像在某个周末下午,两人一起在公园草坪坐下来野餐一般悠闲。周围墓园前的亡人亲友都是如此,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激动无法抑制,一番交流下来,他们惊喜地发现故人的说话方式、表情、思维习惯都与生前一样,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一丝一毫都未曾改变。这些数字生命不是程序批量输出的产物,而是一个个鲜活的、暂只在影像中露面的亲人。
肖傲在郑闻夕墓前点燃了香烛,在白天,红色香烛上的火光显得淡而微弱,而且在彩色的全息影像前,自然的火光反倒是一种多余的东西。
话过三巡,肖傲垂下眼,吞吞吐吐地问:
“你还记得那一瞬间的感觉吗?”
“那一瞬间?你是说死的一瞬间?”
“嗯。”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娘了,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死嘛?”郑闻夕笑了笑,“话说回来,那种感觉不应该是‘记得’,而是——‘理解’,理解并接纳死亡,是每个数字生命的原初代码。”
郑闻夕是因为癌症去世的,生前三个月,她头发被剃光,形如枯槁,骨瘦如柴,时常被疼痛折磨到哭天喊地。但她依然乐观,发白的嘴唇挤出微笑,劝肖傲别难过,她说自己能有他已经很幸运。跟别的病人不同,她无比期待着解脱的到来,不留恋、不挣扎,对活下来这件事没有执念,对生死有着一种极其超越的洒脱。
在某个瞬间,肖傲觉得,她来人间一趟只是为了给自己上一课,这堂课叫做“放下”。
郑闻夕式的洒脱也许有一小部分来自无法扭转的现实。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知道肯定是活不久了。她请求他带自己离开医院,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乡村、海边、草原都行,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间。按照她的想法,肖傲租了一辆房车,开到一处僻静广阔的森林公园里,周围能看到花、鸟、山、水,仿佛身处画中。
他在草地撑起帐篷和天幕,在夜晚的江边点燃篝火,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世俗和生死都被抛在身后。这是她期待中等待解脱来临的方式,也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平静的日子,像躲进了时间的褶皱里,不被死神发现。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有形之物被火带走,最后剩下一地灰烬,一碰就散了。”郑闻夕说。
“嗯,听上去挺简单的。”肖傲抬头与她对视,“我好像也不那么怕了。”
“就是很简单。”郑闻夕冲他眨眨眼。
“你会一直存在吗?”
“你会忘了我吗?如果你忘不了我,那我会永远存在的。”
“这么久不见,还成了一个哲学家。”肖傲翻了翻身旁的包,“我还带了好多东西想烧给你呢,能用上么?”
郑闻夕沉默片刻,接着说:“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当然有用啦!”
肖傲点头。
墓前有一个长方形腔室,用来焚烧纸钱。在中国人的观点里,火焰是沟通生与死的桥梁,将事物的“形”化为灰烬之后,便能传递至亡人所在的世界。
一个世界如果存在两面,那两者的中间不是镜子,而是火焰。
而现在,这束“火”变成了芯片、数据、程序。
“好啊。”肖傲用打火机点燃一张黄纸,右手护着火,慢慢引燃一旁的祭品。升温的空气扑进他的眼睛,蒸发掉眼泪。
郑闻夕安静地看着,发生在那一瞬间的事不仅被她理解,更会被她记得。祭品燃成灰烬,而那团火焰在她眼中,却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