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逃离熔炉

■何喜东

何喜东,1988年生,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曾获北京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地火升腾》、长篇报告文学《时代答卷》。

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丢进油矿的大熔炉里,就是被淬炼的一块钢。初到油矿的我们,正处在一场巨大的心理遭遇战中,每次抱怨这个陷阱,就在深渊里陷得更深。

我到这个位于沙漠边缘的油矿报道时,队长高峰说还有一个倒霉蛋迟迟未露面。过了一个星期,我巡线回来,看到宿舍里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板笔挺,浓眉方脸,个头一米九的样子。他介绍说叫沈文庆,我说我叫杨杰。我俩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患难兄弟,半个月后就混熟了。他是个话痨,说起话来机关枪一样。

沈文庆什么事都跟我讲。他家往上数两代,都是聚少离多的石油工人,他这个“油三代”高考前拼命想逃离石油城,填的志愿都是外省的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激动得浑身发颤。他说上大学最幸运的就是认识了李菁菁。认识她的那个下午,他正在操场边听歌,就在此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朝他跑来,还对他轻轻笑了一下。于是在他眼中,这个长相酷似全智贤的女孩,就是接受了上帝的旨意,披着万道金光奔他而来的。有那么一瞬间,她走路时扬起的尘土,在夕阳下也像腾起的仙气。他的眼睛橡皮筋一样黏在女孩身上,像被子弹击中了心脏。后来他俩真的恋爱了,可毕业后诸事不顺,他终究没能逃脱油矿孩子命运的魔咒,择业分配到了太阳山油矿。

来油矿之前,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真踏进这座没有围墙的工厂,一切都超出了原本的预想。一对鸳鸯成了异地恋,说到这事他的牙齿总是咬得咯咯响。

“喂,你就没想过离开这地方?”晚霞把山染成血红色,沈文庆抽了口烟絮絮叨叨。

“要豁得出去,早跑了。”我吐了一串烟圈,看它们和那血色夕阳一起淹没在暮色中。

“待在这地方,早晚变成傻子。”

“你已经傻了,还用早晚啊。”我烦透了他天天说的这些车轱辘话。忘了有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再扯下去,那时我们分到太阳山仅三个月,距现在已过去十年之久。十年足够忘记许多事,但我清楚地记得沈文庆逃离油矿的那天。那天我刚刚睡下,高峰打电话让我来趟值班室。

值班室里乌烟瘴气,走进去像着火了一样,几个人闷头抽烟,脸色凝重。高峰脸黑,个头和名字一样高,额头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他坐在角落里问:“见着小沈没有?”

我睡得迷迷糊糊,一头雾水:“是不是去门口商店了?他最爱买十块钱一包的云烟、两块钱一包的蚕豆了。”

“我们找遍了,不见人!”高峰丢下这么一句话,又点着了一根烟,“你俩关系好,他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虽然他天天说要从这里调走或者逃走,但我只当那是酒后的醉话,便说:“虽然他嘴上说要闪了,但他没那胆儿。再说你们待在这儿,就没人想过要闪吗?”

有人笑了。高峰敲了敲桌子沉下脸说:“这小子不会跑回家了吧?他找我请假,我看最近活儿多,说缓缓再看。”

四处寻找无果,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结果一夜一天后,这个“失踪人口”竟然大摇大摆地从院门口进来了,就像每次干完活收工一样从容。

高峰翻遍了资料盒里所有的规章制度,也没找出哪条规定,能把眼前逃跑的傻大胆生煎活剥,一解他心头之气。脱岗不请假外出,能套上去的制度,顶格算也只有扣发当月奖金这一条。

沈文庆口袋里的碎银变少之后,天天剥削我,往往是我刚打开烟盒,才抽了两根,转眼一包烟就进了他的口袋。与以前相比,他回来后抽烟更凶了,夜里关灯后嘴角也亮着星星,第二天起来呛得我一阵干呕。

那天我在门口的小饭馆置办了饭菜,还点了油糕。圆圆的油糕像蛋黄派模样,当地老乡用糜子面裹上黑糖,油炸出锅,咬一口外酥里嫩,香糯可口。酒足饭饱,沈文庆迷迷瞪瞪打着饱嗝,嘴里嚼着泛上来的肉末。对于他失踪后的动向之谜,我心生好奇,借着酒劲问他失踪后的去向。

“找李菁菁了!”沈文庆抽烟的手抖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皱褶。

关于这位美少女,他以前说起时,总说她脸型标致、鼻子挺拔、声音甜美、“可盐可甜”,我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位唱睫毛弯弯的女生形象。

“我跑的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带着我逛商场,那一整栋楼都是吃喝玩乐的地方,我想地球要是毁灭了,只要那商场在,里面的人依旧可以活下去,就像挪亚方舟一样。”

按照李菁菁的计划,他们饭后当然还要看场电影。其实看什么不重要,但只有在荧光闪烁的放映室里闻见爆米花的味道,一场约会才算圆满。他那会儿又累又困,所以在选片时,选了排行榜第一的《泰囧》。电影开始前的广告是几部片子的预告,那些炫酷的剪辑、引爆眼球的特效、神秘含蓄的情节,像一顿大餐前的开胃小甜点,免费赠送,让观众胃口大开。正餐影片开播了,李菁菁把细长的手指和他扣在一起,额头妥帖地枕在他肩头。然而“龙标”刚在大屏幕上出现,他就觉得眼睛开始迷糊,然后沉沉地睡着了。等他惊醒时,前排的人频频回头,他怀里脚下洒满了爆米花,再看李菁菁,已经气呼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出去。后来他想,可能是睡着后的呼噜,在刚刚安静下来的开场独白中,显得过于突兀。他赶紧来到放映室外的走廊里,拉住李菁菁,结果这位美少女把脸沉下来说:“看个电影你都能睡着,我等了三个月才见你一面!我等不住,耗不起!”

那时放映厅里正好传出影片的对白:“你真是个奇葩,二到无穷大。”观众被狗血的笑料和剧情逗得乐呵呵时,他心里却结了冰。

那之后,沈文庆把李菁菁送的东西填进一个纸箱里,一圈一圈用胶带封死,推进床下墙角里。他在网上搜遍了全智贤参演的电影,那女孩虽然不属于他了,但全智贤的一颦一笑,都和她极其相似。尤其是全智贤弹奏《卡农》的镜头出现时,沈文庆那专注的神情,全然不顾烟头烧到手指头上。这曲子旋律往复缠绵,让耳蜗欲仙欲死。他一遍遍地刷剧,仿佛那些电影都是李菁菁演的。

这是我们漫长石油生活的序章。后来的我们依旧巡线,依旧抱怨,日子好像又恢复到一成不变的样子。有天他忽然给我打电话,说到老地方谝谝。在我们的语境里,谝闲传就是闲聊唠嗑。

傍晚时分,我翻过老地方的山坡,就听到夕阳里荡漾着那支缠绵的《卡农》。地上摆着两箱啤酒,几袋蚕豆,几块油糕。看我过去,沈文庆把手里的烟盒递给我,我没接那烟,先把手伸进油糕袋子里,抓出一个凉油糕塞进嘴里。对这种美食我至今还是欲罢不能。我都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这里的,习惯了油矿的独特饮食和荒凉环境。从胃到心,一步步被攻陷了。

沈文庆从箱子里拎出啤酒,咬掉瓶盖,以吹喇叭的姿势灌下去一大半。尔后用袖子一抹嘴,甩了甩长而凌乱的头发说:“李菁菁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都大半年了,打电话求复合啊。”我说着也灌了口酒。

沈文庆摇摇头,拎起栽在地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灌进肚子里,拿起手机递给我说:“给你看张照片。”

手机屏幕上,李菁菁身上的白纱随风飞扬,一个男人把手扣在她的纤纤细腰上。照片里的美少女情意缠绵地仰视着男人,仿佛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这女人——啥意思!”我惊得呛了口酒,咳了半天。

“订婚了呗!”沈文庆脸憋得通红,说着把酒瓶抛到山下,“她还在电话里问我爱不爱她。”

“你咋说的?”我在心里已经咒骂着这个女人,都要为人妻了还问这些伤天害理的问题。

“我跟她说,宿舍那个纸箱里装着刚到油矿三个月的工资奖金,一万六千零五十元,就当是给她结婚的礼钱了。”

“你真是个大傻帽。”说这话时,我比以往都要郑重。

我俩破天荒地喝完了两箱啤酒。沈文庆傻子一样咧着嘴,一边吐一边哭,惹得我也哇哇张开嘴,让一股甜腻的糖汁从胃里飞泻而出。在最后断片前,我记得眼前的山都被晚霞包裹着,柔软似油糕的夕阳余晖,把我们镀成了金色。

2023-06-21 ■何喜东 1 1 文艺报 content70515.html 1 逃离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