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水有点特殊关系。我是学水的,我毕业于河海大学的水利专业。我学过《流体力学》《水力学》《水文学》等等,学得七荤八素,但总算对水多了一点了解。
水流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水流是分层的,一般来说,上面的流得快,贴地的就要慢一些。有环流、回流,从微观角度看还有“紊流”。还有一种现象叫“水击”,就是大家有时候打开自来水的时候,水管里发出的呜呜叫的声音,这有点讨厌和无可奈何,那是水里的空气造成的,因为水的不纯净……如此丰富的表现,也是人世和人生的镜像。
江苏多水,河湾港汊纵横。江苏的大部分是水乡,水伴随着我们的成长。我的第五部长篇《万川归》,书名就像早已潜藏在我的生活当中了,我只是把它唤醒。不妨细究一下水:水的化学性质十分稳定,这固然体现了它的定力、骨子里的自信,但它的物理性质、它的形态却又神秘多姿。“水性至柔,随物赋形”,说的是水连自己的形状都没有,装在什么容器中它就是什么形状;但它却又是至刚之物,结成冰,有刀刃之利。因为这种种特性,水和我们的文明、文化乃至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叹人生似水流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喻社稷天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军事家谈兵法:“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鼓励人锻炼身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许多人励志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做座右铭;颂扬人有气度:“海纳百川,不择细流”;谈交友:“君子之交淡如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劝导人要学会感恩:“饮水知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水,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密切相连,表达了中国人庞杂丰富的细腻情感。
水是宇宙赐予人类的恩物,也让我们的哲学、文学等有所附丽。水其实没有颜色,但我们有一个词“水色”,说一个姑娘水色好,这是很高的夸赞。事实上,人类的正常体温,也是由水确定的:一个大气压下,冰水混合物的温度被规定为摄氏零度,水的沸点被规定为100摄氏度,据此,我们才明确了,人体的正常温度是37摄氏度。
文学当然有温度,它应该是人的温度,考虑到文学表达也是一种能量输出,我觉得文学的温度,最好是38摄氏度左右,不要高热。也许诗歌可以温度高一点,但小说比人稍微热一点就可以。
时代如潮水,个人只是砂砾。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激荡,因为他会激动,泥人也有个土脾气。但不同重量的物体,它激荡的阈值是不一样的——在水流中,是否沉潜,与水流的动能有关,更与那个物体或者石头的重量有关。重的,就不太容易激荡。
我更喜欢沉潜状态。我喜欢的沉潜不是潜伏,不是自己跟自己的谋划或者规划,不是一种策略性的预备和蓄力。我希望自己能够不轻易激荡,沉稳一点,保持自己固有的节奏,维护一种自然的呼吸,类似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个太高级,但是我们可以泛舟湖上,独钓寒江雪。
我的意思是,沉潜与激荡,如果它是生命的必然,那沉潜与激荡的节奏也最好舒缓一点,自然一点。因为如果这种节奏太过于急促,那必然会气喘吁吁,可能会导致一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难以掌握,到了应该引吭高歌的时候,就可能会破音。
时代大潮滚滚向前,科技进步不可阻挡,这不,眼前就出现了ChatGPT。在“凤凰文学之夜”,李敬泽曾发出一个疑问:在ChatGPT 出现并快速升级的情况下,我们作为作者,应该怎么“作”?如果只是沿袭阅读得来的套路,我们作为作者,还能不能继续存在?——这是一个非常及时的警示。
这个发问让我当夜辗转难眠。我胡思乱想,想起了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一个细节:男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初恋情人费尔米娜·达萨与名医乌尔比诺成婚后,一直深情地注视着这对夫妻的生活。有一天他们在餐厅偶遇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敢造次,不敢无礼地直视人家,可他时刻关心着初恋情人夫妇的一举一动。如果小说只写到这里,还算不上特别高级,我们作为读者随之看到的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待那对夫妇离开后,找到餐厅经理,他提出要买下墙角的那一面镜子。那是一面破旧的古董镜子,他对买镜子的理由支支吾吾,真实的原因其实是:他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一直通过这面镜子的反射注视着那对夫妇,镜子里似乎还驻留着那对夫妇的身影。
这是情感,只有人类才具有的细腻情感。想起这个细节后,我放了心。人工智能基于电流,它的特点是快,但再快,它的速度也不可能超过电流速度和光速,再快的运算只能基于逻辑,也就是“套路”。人工智能只能进行逻辑运算,它之所以能在打败中国象棋后,不几年又出乎意料地在围棋上战胜了人类,那是因为棋类恪守着十分严密的规则。但人类生活有逻辑却也非逻辑,人的情感,忐忑、纠结、侥幸、惶惑,左右为难或者一时性起,这大概是挡在人工智能前面的一个个难以逾越的坑。
ChatGPT可能足够聪明,它会依托大数据学习,甚至可能会学会“非逻辑”,如此一来,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一定会产生无数的文本,那它的“逼真”“酷似”等优势就会丧失。因为它的目标还是模仿,作为被模仿的对象,我们也许不必那么慌张。
电子设备也会发热,它也有温度。我们要让读者感觉到,文学的温度与电子设备的温度是不一样的——不是数值不一样,而是性质不一样,就像使用电热毯与有人暖被子的差异。
好在写作不像下棋。下棋必须要分个胜负,而写作本身就是人类的一种需要。人类所制造的机器,汽车、高铁、飞机等等,早就在速度上超过了人类,我们也早就过了“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但赛跑依然存在,人类乐此不疲。现在热爱书法的人很多,似乎还越来越多,钢笔、圆珠笔的出现并未消灭毛笔。可以料想的是,人工智能终有一天也能把毛笔字写好,但那大概也就是馆阁体,要写出意兴淋漓挥洒如意的字,它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我们还有时间。
ChatGPT肯定进步神速,但我们只要挣脱套路,不局限于前人和自己的思维规则,就一定能增大它追上我们的难度。被追及、被覆盖令人恐惧,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立足于气象万千、变幻多端的现实生活,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写出自己的个性。
创造很难,但个性却是唯一的,它不可模仿,不能复制,DNA的唯一性证明了这一点。个性是保住自己饭碗的“泰山石敢当”。至于人工智能写作,让它去搞一种新的类型文学好了,这种类型文学,我们现在就送它一个称呼:“人工智能文学”,再送一个也可以:“拟人文学”。
我提醒自己,像水的“沉潜与激荡”一样,不论是低吟浅唱还是引吭高歌,都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自然地呼吸,自然地说话,不要超出自己的音域。作品是作家的立身之本,要专注于作品的文学性,精心,静心。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机器狗在写,我们还是要写。保持警醒,跑出曲线、顿挫甚至折返,我们有信心把ChatGPT抛在身后。
在大潮中,能成为弄潮儿当然好,但我更愿意做水底的石头,发出温润的光,在水流激荡中保持石头的本色,成为河岸或河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