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世界之关系,是清末至今依旧难解的宏大主题,其间包蕴的社会政治文化内涵丰富而入微。长篇小说《北上》以小波罗这一海外形象聚焦百年中国,这之后,徐则臣的“海外传奇”系列小说直接聚焦这一看似宏大的主题上,却又以小(短篇小说)博大(世界与人文之思),颇有意趣。表面上看,“海外传奇”系列的五个短篇(《古斯特城堡》《玛雅人面具》《去波恩》《瓦尔帕米索》《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来自他访问墨西哥、印度、德国、美国和智利的真实经历。这些国家遥远而陌生,你甚至难以勾勒出它们的样子,大约只有世界地图上的一点。但当你细读五个文本,这种空间距离产生的约束和桎梏慢慢消失,中国与世界一体的“同时代性”,人与人相通的亲切感,文明文化的幽微相通不断增强。
身处不同地域的人们,差异之大毋庸讳言,于是我们看到,在《古斯特城堡》里,有因与房东老约翰交流存在障碍的不适和对他知之甚微的无奈;《玛雅人面具》里,有寻找不到当地木匠时产生的恍惚以及对父亲口中家族伤痛往事的追思;在《去波恩》里,有与中国同胞交谈国外生活与留学情况时的享受与满足,在火车上与混血女孩安雅交流时对中西理念的反思;在《瓦尔帕米索》里,有对拉丁美洲神秘的文化、民俗的思考与感悟;在《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里,有因印度之旅中的人和事产生奇特创作灵感的欣喜与激动。但世界处于永恒联系之中。这些游迹于海外的传奇故事,从异域他国的视角传导着深层的人际关联,中国与世界,中国人与外国人,风俗与习惯,屏障与沟壑,都在传奇书写中被深层的虚构勾连起来。
比如《玛雅人面具》,录像是承接两个故事的转换器。古老的玛雅文明、手艺非凡的胡安、鲜为人知的金字塔遗址,纵然奇琴伊察山风涌动,录像记录下的人与事只剩“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玄幻与飘渺,还是让作家的父亲觉察出了一些“异端”,以此为视角,小说从讲述墨西哥的故事到追忆中国家族50年前的故事,失踪的二叔和胡安,面具背后传神的眼睛,玛雅文明与中国,兄弟的反目成仇,诸多的谜团发人深思,老中国与世界就此紧密勾连起来。
传奇建基于现实,也回应着现实,这是小说这个虚构文体独有的魅力,徐则臣深谙此道。徐则臣的创作谈曾自述《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的创作契机,《王城如海》的手稿丢失实有其事。而那只比拳头还小、来自印度、超现实的猴子则是虚构,不免令人想起《王城如海》中的猴子,想起那些活跃的猴子曾经是我们的祖先。于是,《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中的猴子从印度来到了北京,它到底是印度本土的,还是雨林中的侏儒猴,亦或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墨猴?小说并不直指现实,更让读者从这个象征物上激唤出更为悠远的思绪。
《瓦尔帕莱索》以魔幻构筑了拉美传奇。借由小城瓦尔帕莱索,中国作家与智利诗人聂鲁达遥相呼应,拉美本身就是东西文明、非洲原始宗教观念与当地印第安文化不断交融之所在,小说中最为神奇的是对吉普赛人塔罗牌占卜与读心术的呈现,让传奇有了切实的落点。三个吉普赛女人操持着塔罗牌,幽幽的声音示意作家“走不掉的”,汽车爆胎由此与之呼应。而痴情、漂亮的埃莱娜神秘的相遇又远去,正是塔罗牌占卜与读心术所藏匿着的超越国界的情感,中国与世界,最终的勾连还是要靠人,人的相通又是无法遮掩的情感,男男女女由此超越了国界,吉普赛女人的情感点燃了中国男人的心,世界也由此走进了中国。
《古斯特城堡》则把传奇放到了颇为现代的美国,以古斯特城堡、老约翰、缅甸邻居三个小情节为主线,串起了城堡闹鬼的怪异故事。请注意,憨厚善良的房东老约翰先生发音是含混的,语言不通的缅甸一家生活也是不善的,其中隐含着沟通的障碍或语言的巨大意义,是徐则臣对语言哲学的内在审视或追问。小说聚焦少人进入的鬼宅古斯特城堡,异国作家无意“撞破”了闹鬼真相——不过是一只耗子引起灯的忽亮忽暗,神秘的传奇由此变得那么可笑——神秘的海外古堡被中国人识破,幽暗空间与语言被跨文化的视角照亮,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神秘或可怕,只要你勇敢走进,“中国与世界”在空间与语言探索的意义上得以重构。
语言确实是极为有效的跨文化沟通工具,《去波恩》对此多有会心之言说。留学生小魏与小周、欧洲女孩李安雅家族、李安雅与高歌,三对关系看似独立实则又有内在相关性。身处法兰克福的小魏与小周有着浓郁的怀乡恋国情怀,“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母语”的特殊慰藉,英语交流的被迫与紧张此时得到了释放。长着欧洲人面貌的混血女孩李安雅,却能说流利的汉语;而李安雅的男友中国人高歌虽然语言与之相通,情感上却不能接受她“满世界跑”的想法,语言相通背后的巨大差异毕现。语言之问、国族之别、民族个性的多元审视,透过寥寥几个人物形象得以深度呈现,中国与世界的沟通交流,仅仅是语言问题吗?徐则臣从多元视角追问着这一深刻的问题。
从《王城如海》《耶路撒冷》到《北上》,徐则臣始终以现实主义的本土故事正面强攻着浩大的“世界”,回应着中国与世界、传统与现代这些问题,也由此获得应有的文学地位。而近期这些“海外传奇”系列小说则以轻骑兵式的短小叙事,将传奇式的虚构与海外空间有效拼合,让“传奇”走向并接通了“世界”,“传奇”叙事也成为与世界相通的本土文学动能。在此意义上,徐则臣的“海外传奇”系列小说,让中国不断回应、链接着世界,“世界”也由此走进看似老旧的中国“传奇”,成为观照文学、人心与社会不可忽视的必要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