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父亲进城》开始“进城”“扎根”“回乡”三个系列的写作。我的父亲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2011年,我将他接到西安和上海过年,这是他第一次进城。我们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看到一个金碗,我说这个碗是金子做的,非常值钱。他说,碗不能用来吃饭有什么用?我站在东方明珠向他介绍,金茂大厦有88层那么高,他说再高也没有家乡的山高。我谈到家门前的那条河从秦岭山中流出,经过丹江、汉江、长江,汇集到上海流进海里,他就追问,河水天天往海里流,海水又流到哪里去了?
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晚上都会陪父亲睡觉,给他暖脚。等他睡着了,我就把这些父子之间的故事,写成“进城系列”的第一篇。2015年,红旗出版社出版了“进城系列”共8本,主要书写进城务工人员的不适应和苦苦挣扎,反映了城市文明和乡土文明之间的冲突。我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了一句话:“致我们回不去的故乡。”
父亲是文盲,但他说的这些话却道出了事物的本质。我想,这是因为他一生都在乡村生活,和土地打交道,他所有的看法都以土地为参照。这不禁让我思考,是不是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土地的根本功能是繁衍万物生灵,忘记了乡土文明是一切文明的根基。
因此,我又开始了第二个系列“扎根系列”的写作。故乡回不去了,我们只能扎根,再造一个“新故乡”。我最开始的想法是将异乡变成故乡,后来慢慢发现,这个根扎得很浅很浅。真正的故乡,不仅应该有人在这里去世,还应该有人在这里出生,更应该在这里工作、生活、老去。后来,我又写出了《地下三尺》《从前有座庙》《再见白素贞》《后土寺》等。我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浮生》是“扎根系列”的终结篇,讲述两位进城的年轻人,在他乡如何再造一个新故乡。
我写过一首诗叫《两个碑》:“我漂泊的一生可能需要两个坟墓/一个要用故乡的黄土安埋我的灵魂/一个要用他乡的火焰焚化我的肉体……”出身乡村的人,只有回到故乡,肉体和灵魂才不会分裂。对于进城者而言,最好的方式是“回到故乡去”,重建、振兴和唤醒衰败的故乡。于是,在中国作协的倡导和号召下,我又开启了第三个阶段的写作,即“回乡”或“乡村振兴”系列。
什么样的故乡才回得去呢?这不仅是经济问题,因为现在的乡村,已经基本脱贫,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社会保障也很好,相对而言物质比较丰富。但年轻人还是不想回去,应该有教育资源和就业等原因。我个人认为,根本的原因是价值观的问题,导致了乡民们告老不还乡、自然环境被破坏、民俗文化淡化,这些因素使得乡土文明越来越衰败荒凉。
在这种背景下,中国作协推出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是希望通过优秀的文学作品,传播一种热爱土地的价值观,呼唤乡土文明的回归和复兴,为美丽乡村建设注入精神动力。那么,我们如何才能发扬乡土文明之光呢?我用《拯救父亲》举例说明。有一次父亲生病住院,陷入昏迷的时候,他的手一会儿抓一抓,一会儿揪一揪,我看到这些动作的时候觉得特别眼熟。我姐告诉我,他是在摘扁豆、掰包谷、劈柴火,这都是一些在乡村种地和生活的动作。一个躺在病床上不忘种庄稼的农民,一个把自己和种子一起一点点地种进土地的农民,他种地是为了吃吗?是为了钱吗?是为了享乐吗?其实都不是,这是对土地和庄稼的热爱。每次我想让他进城的时候,他总是说,地里的麦子要割了,家里的鸡没有人照看。每次从昏迷中醒过来,他也是吵着要回家,因为他放心不下家里的那些土地。离开那些土地,他的生命就变得无所依附,也难以寻找到意义。
所以,我希望在“乡村振兴”系列中继续呼唤大家热爱乡村,热爱土地。无论住在城里还是乡下,我们的吃穿用度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热爱可以重新点燃乡土文明之光,热爱让我们不仅能回得去、留得下、守得住、活得好,还可以安得了心魂。
热爱就是乡村振兴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