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著名画家铁扬继散文集《母亲的大碗》《等待一只布谷鸟》之后,又连续出版了长篇小说《大车上的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铁扬中短篇小说集《美的故事》(花山文艺出版社2023年2月)、铁扬艺术散文随笔集《大暑记事》(河北美术出版社2023年4月)三本书,“劳动者”铁扬果然名不虚传。这些作品体现了勤奋劳作的画家铁扬跨界文学之后的实绩,其中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充满诗情画意,文笔舒展,大气安稳,尤其是他的艺术散文随笔集《大暑记事》,记人记事,论理谈画,率真坦诚,自然有趣。全书共有九辑,既有记人记事、怀人忆旧的艺术散文,亦有偏于说理的谈画论艺的随笔、讲演、对话,还有追记寻踪海外艺术大师足迹的“另类”游记……内容丰硕,干货甚多,真实记载了铁扬生命里的那一个个精彩瞬间,字里行间洋溢着铁扬对艺术的理性思考,道出了铁扬绘画为文的艺术秘密,读来给人颇多启迪。《大暑记事》这篇文章,从作者8岁时在乡下看草台班子演出《六月雪》时,一个演职员抖搂碎纸屑造成六月下雪的效果谈起,触摸到了一个重要的美学问题即感觉。当然,铁扬在这里所说到的“感觉”不是一般的感觉,铁扬把它界定为“舞台意境”。早在1987年,铁扬在《绘画的有感而发和形式的确立》一文中曾说:“不能把感觉误认为就是感受,就是有感而发。感觉在哲学认识论里属于认识的初级阶段,虽然它是画家认识对象不可少的阶段,但感觉毕竟只停留于表面。”因此这个感觉需要升华。“美学上的‘移情’作用,大约指的就是这种感觉的升华。这时,艺术家在观照对象时,已由‘物我两忘’达到‘物我同一’,把人的生命情趣转移到对象里去,使有生命资本无生命的对象,注入了人的更高级的情趣——人情,从而显现出比本来的形象更本质、更生动、更凝练的形象。”我觉得,铁扬在这里所说的感觉还是指一般的感觉,而“有感而发”则是铁扬后来所说的“感觉”,这种“感觉”窃以为相当于柏格森、克罗齐所说的“艺术直觉”。循着这一思路,我们来看《大暑记事》,铁扬说:“感觉才是形象思维的发酵剂。感觉像雷雨时的闪电,任意在天空游走驰骋。感觉能使你睁开一双慧眼,去发现一个‘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个看似荒唐的奇妙世界。米罗作画,强调要有生活中的烛光点燃。夏加尔本能地追求‘遥远的虚无、缥缈的绝对存在’,齐白石强调画应在‘似与不似之间’,都是把感觉作为前提的。”可见,感觉——艺术直觉,是艺术家的一种能力,他能在司空见惯的现象中感知、领悟出事物所蕴含的美的潜质,进而通过形象思维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具有自由创造精神的艺术形式。这种形式不是别的,就是艺术家潜心经营出的一种完整的“联合体”。这颇像克莱夫·贝尔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于是,铁扬从张爱玲的阅读中,发现她具有极好的艺术感觉,摒弃了女人常有的虚荣和矫揉,不落俗套,在“飞扬”与“安稳”中寻求人生的永恒意味。同样,铁扬也在姿态多变的蜿蜒散漫的拒马河河道上感觉到,那如斗如箕的大石头,不就是一河的女人吗?那满河的青春的生命,那“河里没规矩”的年轻女人的“疯”劲儿,才使得那一河的石头有了“生命”。铁扬反复画“下河的女人”,反复写“河里的青春”的“疯”,甚至通过扮演“河之女”的西的表演,悟到了艺术的真谛。这也正如海德格尔从凡·高的《农民鞋》那敞开的口子里感觉到的那样,一切艺术都凝定为一种“自由的创造精神”的形式,而这种形式又是艺术家由感觉——艺术直觉开始,潜心经营出来的一种完整的“联合体”,那人间的一切气味和冷暖,那大地的无声的召唤,都凝定于艺术家自由的创造出的属于自己的形式中了。
铁扬是有着极好的艺术感觉的,他的文字灵动飘逸而又安稳凝重,抒情浪漫而又适度雅正,具有很高的艺术品位。他的一组记人说画的散文,堪称精品。他描写农村女孩特有的蒸腾着的暖气有点“硬”、有点涩(《没有风的日子》);山沟里的“小格拉西莫夫”的出场却是一双男人的脚:“这是一双男人的脚,穿一双家做的布鞋,粗针大线纳就的鞋帮,针脚像撒上去的芝麻粒。没有穿袜子的脚在鞋里旷荡着,脚面很皱。”这样一个山沟里的普通农村青年,却对油画颇知一二(《“小格拉西莫夫”的事业》);《“河里没规矩”》是铁扬反复叙写的一个题材,一个偶然的大暑天,铁扬见证了河之女们的“河里没规矩”:
女孩叽叽喳喳跑进玉米地。
女孩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在玉米地里开始闪烁。
有人撒欢(儿)似的把衣服向天上扔。
女孩们的身影再次闪烁时,便是一身精光了。
精光的身影和玉米的秸秆交织的互动……
此时,我作为一个画家,只有一个感觉,啊,大地复活了,寂寥的山川复活了,复活中的大地、山川、宇宙美了,这美才是人间的大美吧。
瞬间是快速的,记忆却是永远的。
这就是铁扬的艺术感觉,这种捕捉美的永恒瞬间的直觉能力,激发了铁扬“占有题材”自由创造的欲望,铁扬对这一题材进行了多种开拓。
《为我烧炕的女孩》中的西芹前后的变化令人泪目。十四五岁时的西芹,为我烧炕时,火苗映照下的健康、明丽、圣洁的美,到80年代二人相见不相识,“岁月在她的脸上刻画下许多被磨难的痕迹。”逝去的岁月的沧桑,该是另一种无言的回响吧。
《午夜喂牛者》就是一幅油画。瓦片村的全福媳妇,美丽、健康、羞涩。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午夜,裸着身子的全福媳妇起来喂牛,一个美的瞬间呈现出来:
金灿灿的草节向下飘落——金子一般。月光洒在她的肩上、背上和臀上,碎银一般。我说的美的瞬间,不是一个司空见惯的美。那实在是人间的大美,一个千载难逢的大美。
全福媳妇喂完牛,扔下筛子,闪电一样闪回了屋里,月光、星光追了她一路。
可见,铁扬就是一个捕捉美的永恒瞬间的艺术家,他对生活中的潜在的美的感觉异常敏感,这种感觉凝定成的艺术形象,以色彩和语言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使得我这个绘画的外行,也感受到了绘画的大美。我理解了铁扬为什么喜欢画劳动和生活的场面,像“红柜系列”“土炕系列”“割草”“收麦子”“收白菜”“摘花椒”“收玉米”等等,实在是艺术家铁扬对生活、劳动的敏锐的艺术感觉触发的心智的独白,那是一种对题材占有和开拓之后的对美的发现和自由的创造。
在《大暑记事》里,铁扬对历史人物的回忆性文字同样精彩。往往在平实的白描中,抓住传主的典型细节,三言两语便把人物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那时我在“中戏”》中,拄着拐杖的欧阳予倩院长在“红专大辩论”的会上却作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讲话;曹禺副院长稳妥鲜明的即兴发言,并且不断申明“我是一名预备党员”的政治态度,都打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而李伯钊书记则是以主人翁的态度面对台下听众的,她的革命家的严谨与平易都令人难忘。徐悲鸿的高足孙宗慰先生关于紫毫与羊毫的区别、作画方法与技巧的切身感受的传授,李宗津先生讲课时“像个可爱胖大婶”的发着红润光泽的脸,长着一张南国农民脸的周贻白先生的香烟画片收藏爱好,还有李畅老师的“加瓦”大摩托,齐牧冬老师粗糙的大手以及“低下头嘴对住桌子把洒了的酒吸干净”的细节,都给读者留下了刻骨的印象。《远去的笑声》中的陈一痕,作者紧紧抓住他的“幽默”,而这种幽默并不是刻意制造的,而是与生俱来的。他“长胳膊,长腿,长脖子和一张严肃的长脸,在这偏长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便显出那张偏长而严肃的脸更严肃”。严肃人认真制造的语言和行为的闪失产生了幽默,所有的这些都得益于铁扬的不同寻常的艺术感觉,字里行间透露出铁扬对艺术的敏锐感悟和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