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身》是一部冲突激烈、思辨显见、强烈干预现实的作品,剧作没有按照传统戏剧的手法援用单一戏剧手法来塑造人物和情节,而是在戏剧推进过程的沿途布下人类整体性困境的冲突和纠缠之网,从中能够看到“去中心化”的戏剧尝试。该剧在科技重镇深圳诞生,且由三位教授集体创作,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文本符号学现象。
《云身》的情节并不复杂,它讲了一个人类与自己、与他者冲突的“元故事”,这个“他者”包括时代与社会,剧本中分别以“2050年”和“公司”两个符号表达。故事涉及到的伦理和思想,深入讨论下去也许会有尖锐激烈的争论,但这无疑是优秀戏剧的标配,因为它提供了思辨的可能。编剧用了“数字孪生”的技术概念,并将这个概念形象化,放在元宇宙背景中来讲述,让现实与虚拟、具象与抽象,自我与世界、当下与未来对立起来,形成讲述的博弈和悬念,为舞台呈现提供了创造性的思路。
剧本中人物主要有三组:硅基人,剧本中称“云身”;碳基人,剧本中称“原型”;以公司之名对人类行为实施格式管理的院长和研究员赵枚。阅读剧本时,我注意到两个剧作元素,“原型”在剧本上做了注释,他们是“原型”,实际戏份不多;“云身”则没有注释,直接使用了“原型”的姓名,主要戏和重头戏都在他们身上。院长和赵枚同为视角人物,对应的主要也是“云身”。
这个剧的新鲜和尖锐之处在于人在肉身之外的“云身”设置,创造和塑造了“云身”这个全新的艺术形象。虽然它是虚拟角色,但编剧是把“云身”作为约定中的基点视角来聚焦和塑造的。“云身”是故事的核心,剧中三位“云身人”已经拥有了自主思维和情感,也就是说,在人类现代造人的行为中,云身人已经越过了奇点,取得了人类称谓。剧作明确告诉受众,在短短几千年的崛起史后,人类这个在地球生物进化赛中脱颖而出的种群,因自身衰败,失去了它傲立于其他物种的特殊属性和地位。人虽然还掌握着类如矫正权和审判权这样的权力,但人和人类这个称谓已经属于碳基人和硅基人共有,冲突的核心和最终的审判是在这个基础上展开的。在编剧这里,“人”这个概念被拓展了,云身不是他者,而是本体,只是主宰者公司在法理和生产程序上设置了他们对原型的从属身份,不给他们真正人的权利,剧作也没有涉及人类社会惯常的暴力迭代事件,他们只能在规定情境中完成自己的行为。
那么,未来世界作为科技产物的虚拟人或者智能人对人类构成的危机是编剧创作这部剧的诉求吗?我的体会是否定的。编剧用了大量笔墨来描写公司控制下的社会对个体的压抑和个体与他者的冲突,无非是对时代和社会真实投射的立场姿态,直面人类的矛盾冲突,也是戏剧丰富性的一种创作手法。
纵观人类史发展中的终极问题,从来都不是人类与所处环境的冲突,而是人类与自身的冲突,这些冲突不是科技时代的产物,而是人本身的产物,它们在尼安德特人、罗德西亚人、德马尼西人、东非直立人、霍比特人、纳莱迪人身上就存在,如今被封存在历史的深度世界里,但现代考古学已经做出了证明。人类面对的一切问题都是、也始终是人自己。因此,剧本中碳基人和云身确实是一组冲突关系,云身与科技管理确实是一组冲突关系,但冲突的焦点是自我。
回到剧本,剧本中的三位云身人物已经具备了自主思维和情感这两个特质,他们的回忆和相互指认完全由自主思维和情感来支持。人类文明大体由宗教、哲学、文学艺术和科学组成,剧本中云身们也拥有了人类文明这些特质。而他们的所谓“觉醒”,不是公司启动矫正和销毁程序的原因,真正原因是云身暴露出原型的内在冲突,而负责归化和规范管理的公司不允许这个冲突发生,矫正和销毁由此产生。编剧通过赵枚之口解释什么是云身,她说,他们不是别人,他们就是我们自己。换言之,云身是原型的另一个自我——衰减前的自我,异化前的自我,自我真实的那部分。剧本讲的不是虚拟角色的危机,而是人类本身的危机,要讨论、矫正、审判和销毁的也是人类自己。所以,人自身的冲突才是剧本要讨论的焦点,剧中一切的社会冲突,比如公司所代表的资本、科技,或跨国公司的意志,都不过是人的自身冲突的外在和显性反映。
如果我再偏执一点,我会认为编剧写终结审判这场戏,目的是让人类对自己作出审判。剧本的表述非常明确,公司指认的云身问题不是设定的产物,而是原型成长过程中的问题,因为云身在进化中的表现与保留的初始规则信息错位而暴露了差异化,这些差异不适合公司的管理。所谓“危机”,其实是原型曾经拥有又失落掉的信仰和禀赋,这种现象被云身唤醒了,而人类原型社会完成高度进化后的公司化管理不接受这样的唤醒,这才是这个行为所产生的危机。剧本并没有塑造出一个相对于原型更为进化的云身——比如原型想要达到而没有能力或没有条件达到的肉身或精神标的,这可能才是原型社会巨大的冲击,这其实是剧作的遗憾——人类原型精神进化停滞不前,甚至大步倒退,云身只是通过大量深度学习捕捉到了原型曾经有过的一些精神信息罢了,这是我认为剧本可以商榷的地方。
人的自身冲突是文学艺术的原型主题,愚昧的、困惑的、冲突的、分裂的、异化的、败下阵来的、被劫持为人质的主体,十九世纪以来的文学艺术都在讲这个主题,社会冲突的一切本源最终都归结于这个母题。编剧把时间设置为2050年,当然是基于科技发展趋势的预测以及戏剧效果需要的陌生化考量,但主题不是没有现实支持。比如已经成为现实的,科技对人脑行为的替代养成和对人脑自由的渐进剥夺,比如包括思维在内的人的综合行为对科技条件的深度依赖,以及人的思维的被动性趋势的逐渐形成。进一步说,资本和科技联手构成人类史以来最大的跨区域集团,建立起人类最大的社区,正在形成某种新的科技文明宗教,人类正被这种新的危机裹胁,行走在一条异化的道路上。这些现实构成编剧在剧本中为人类整体困境寻找冲突焦点的驱动力,剧本把角色放在这样的背景下,让他们做出选择,并借剧中人物之嘴让观众做出选择。剧中人物说得很清楚,“您的梦触发了公司管理系统的精神审查机制”,精神的核心是情感和思想,所以,这是人类对自己的自由情感和自由思想矫正和销毁与否的选择,人类要对这个做出选择,这是剧本的核心冲突点。
阅读剧本时,我的兴趣点和感动之处来自编剧对人自身冲突的不宽容和不饶恕,因为人不可能通过人之外的力量实现拯救,人类的法庭上也不应该出现人之外的被告,包括突飞猛进的科技和它的产品。单纯的科技无罪,这和硝酸钾、木炭和硫黄无罪,核物理无罪,肤色和语言无罪,土地和天空无罪一样,这些无疑都是我们所必然知道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