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诗词新潮带着虎虎生气和勃勃生机,作为一种挡不住的美学力量澎湃而来,给文学百花园添加了更加丰富、更加新鲜的想象力和可能性。对于当代诗词写作者而言,传统的诗词经典是值得我们倍加珍惜的文化宝库,需要我们不断加以学习和借鉴。与此同时,新时代的新现实,需要我们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以革新精神进行新的诗词创造,“以守正创新的正气和锐气,赓续历史文脉、谱写当代华章”。
字词的使用,见出观念的新旧
如果当代人真的把“妾”“奴”这类代称,直接写在抒情达意的诗词作品中,则显然是与强调思想解放和人格尊严的当代思潮相悖的
当代诗词写作热,是传统诗体形式的回归,但并不意味着五四时期已遭痛打的一些陈腐观念可以沉渣重泛。周笃文老师曾经向我感叹:“现在有的女诗人写诗词,还在用‘妾’自称!”2019年,我曾看到一首“留守”题材的作品,其中写道:“妾身最怕中秋夜,月向檐前分外明。”就当代诗词写作而言,以“妾”自称或者称呼别的女性,都是值得反思的现象。
古人有不少用“妾”来作为女子谦称的作品。比如唐代桃花夫人的《在紫霄夫人席上作》:“昔时训子西河上,汉使经过问妾缘。自到仙山不知老,凡间唤作几千年。”唐代崔氏的《述怀》:“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自恨妾身生较晚,不及卢郎年少时。”李白的《陌上赠美人》:“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戴叔伦的《织女词》:“凤梭停织鹊无音,梦忆仙郎夜夜心。难得相逢容易别,银河争似妾愁深。”宋代严羽代拟的《闺中词》:“良人西去击狂胡,妾在闺中对影居。万里长看天外月,一生空得梦中书。”这些作品中的“妾”字都带着特有的时代印记。
现代以来,当然也有用到这个“妾”字的作品,比如田遨的“青蓝涂抹作生涯,唱本偷来属妾家。欲扮女皇终不似,只应常扮赛金花。”缪荃孙的“眉山浅画髻云梳,生小鱼娃惯水居。妾自持篙郎系网,今朝准网罽花鱼。”这些作品都有特定的语言环境和表达需求,用的位置也都是很恰切的。但是如果当代人真的把“妾”“奴”这类代称,直接写在抒情达意的诗词作品中,则显然是与强调思想解放和人格尊严的当代思潮相悖的。
遗憾的是,当今一些诗词作者并不认为这是在开历史倒车,却反而美其名曰“继承传统文化”。不错,传统文化的精华需要继承,但其中的糟粕呢?
求正容变,彰显时代气息
唐诗宋词的经典魅力和语言技巧,给我们今天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滋养,但是其特有的时代氛围迥异于今,不能砍削今天的韵脚去硬穿唐诗宋词的鞋子
近来有一种观点,说是五四以来,传统文化出现了断层。当年反对白话文的林琴南、章士钊、吴宓等,被一些人捧为文化英雄式的人物。不错,过去对他们的评价或许不够客观、全面,我们需要修正,需要结合新的语境给予中肯的评价。但是,我们不能借此来全盘质疑新文化运动。五四时代的文化主张有其内在的历史逻辑。我们今天回看五四,回看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有一种当代性与历史性相结合的眼光,看到其中的复杂性。文化的发展和进步,伴随着继承的过程,也伴随着扬弃的过程。古典文化中确实有值得继承的精华,但也不应忽视其中消极因素的影响,我们需要结合新时代的语境进行继承和发展。
晚清民国诗词研究,目前似有显学之势。当年主张“不墨守盛唐”“不专宗盛唐”而尊崇“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的旧体诗人,也重新得到很多学人的关注。我陆续读了这一时期几位诗坛名家的作品,觉得他们确实都有自己的色彩和光辉,也有耐人回味之处,但是也感觉其中的门户意识和圈子意识过强。他们“风气相囿,结为宗派,类似封建节度”,一方面过分强调学习古人,偏重师承和借鉴,另一方面又喜欢纤靡委随,拉帮结伙。这一拨诗人也批评别的诗人“蓄积贫薄”“非其人而为是言,非其时而为是言”,但对照他们自己的创作实践,却也存在类似的问题。
所谓“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的主张,发展到极致就是“无一字一句不自读书创获”。重回五四起点衡量,这一批诗人当年“标举一二家以自张其壁垒,师古而不能驭古”所留下的历史教训,也是颇值得反思的。林琴南讽刺他们:“搜取枯瘠无华者,用以矜其识力,张其坛坫。”林庚白批评他们:“沾沾自喜,以为得古人之真。”今日观二林之论,仍觉其中是有一定道理的。当年面对时代大变局,很多旧体诗人还躲在书斋一隅优哉游哉地吟风弄月,自矜于“来作神州袖手人”。这些诗界大佬们孜孜不倦地在死文字里绕圈子,脱离时代风云,最后只剩下个枯枝败叶般的文字窠臼。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其中也有很多先知先觉者,他们以旧瓶装新酒,抒发对时代和社会的敏锐观察,与新诗作者一起开拓诗歌的新疆域。
诗言志是中华诗词的最基本的理论基础。诗贵独出机杼,抒写心声。格律形式虽然是祖传的,但是思想和情感却绝不能简单地复制粘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气象和心声。唐诗宋词的经典魅力和语言技巧,给我们今天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滋养,但是其特有的时代氛围迥异于今,不能砍削今天的韵脚去硬穿唐诗宋词的鞋子。在今天这样一个科技发达的大数据时代,模式化地排列几首所谓的“诗词”并不太难,难的是怎么能把自由的呼吸、沸腾的体温注入到词句中去。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刺刺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骨董开店。”此言一针见血,果然妙论。诗词写作要吸纳传统,也要检验传统;要固守本根、不忘初心,也要知古倡今、求正容变,从而革故鼎新、包容互鉴,在前人脚印终止的地方继续向前探索和开拓。
创造一片不同寻常的风景
《沧浪诗话》说:“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我想,还有一俗须摒除,就是“俗气”——骨子里的
诗词创作讲究自然,强调当行本色。前人说过:“本色者,所以保全天趣者也。故夷光之姿必不肯污以脂粉;蓝田之玉,又何必饰以丹漆?此本色之所以可贵也。”一味泥古而不能化古的诗人,做的就是蓝田玉上饰丹漆的事情。我们需要辩证把握苦吟推敲和当行本色之间的辩证关系。唐代诗人卢延让说过,“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种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毫无疑问是值得推崇的。诗词创作者能够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打磨,才更容易出好的作品。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好的作品可能是推敲而来,看起来却浑然天成,毫无雕琢的痕迹。这里面涉及复杂的创作辩证法。对于具体的写作者而言,创作的过程和方法重要,但创作的结果更重要。写作的过程即使被描写得再苦再累再感人,但最终却没有写出好诗,也只能一切归零。写出好作品,始终是最关键的。
现代人写诗词,没有科举压力,也没有行卷风习。一泻情怀,四起吟声,原以为“血统论”早就没有市场了,不料却仍然不时碰到标榜家世、攀附师承、拉扯朋社的鲜活例证,无可奈何,只好当作小品来看。《沧浪诗话》说:“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我想,还有一俗须摒除,就是“俗气”——骨子里的。当代诗词从复苏到振兴再到繁荣,离不开独立人格和自由气韵,离不开时代思想的激扬和现代精神的滋养。五四精神不灭,科学与民主的圣火不熄,自由解放和光明新生的追求永不过时。在当下的诗词热中,冷静思考一下百年来诗词发展的经验和教训,也是一种必要的文化反省和历史反思。
当代诗词要有自己的存在价值,要与古往今来的诗词作品并立,那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在重淬五四圣火之中实现文学自觉,实现精神和格调上的脱胎换骨。瑞士学者荣格曾提出一种“原型”理论,说是前人作品中的情感“原型”和艺术“母题”,对后世文人有着“笼罩性的渗透”。这是一种需要正视的现象,比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象,千百年来就在历代诗人的作品中显性或隐性地流转。但是一个划时代的大诗人,总会有勇气和才气突破这种沿袭,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创造一片不同寻常的风景。评论诗词的高低,还是要强调原创性和自我发现。这是检验诗艺的一块试金石。
这需要诗词写作者有深厚的积累、锐利的目光、宽广的胸怀,保持思想的锋芒和对诗艺的探究。
(作者系《中华诗词》主编、《中国文化报》理论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