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艺谭

传说的内容选择、“一说多地”与历史回响

《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卷》的编纂方法与多元价值

□李丽丹

2023年7月3日至6日,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举行了《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史诗/神话/传说·黑龙江卷》的审稿会,对黑龙江省传说卷中存在的分类问题、风物传说的内容选择标准、传说的附录和附记问题等都进行了充分的讨论。五年来,笔者先后参加的《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卷本审稿主要来自华中和华北7省,各省市的传说卷本在分类上多各有偏重,能充分彰显各地文化特性,在思想意识和文化观念上记录着历史上曾经发出的多元声音。鉴于此前大系出版工程“传说组”专家对传说的分类和概念问题已有较多阐述,在此,笔者不揣浅陋,根据此前审稿过程中的记录与思考,主要就《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卷》在编纂内容的选择、已编纂传说在故事类型上呈现的“一说多地”现象和传说审阅是否应该尊重民间思想的历史回响问题进行简述。

民间传说编纂中的内容选择

作为对某些特殊的人物、事件、风物、习俗进行描述或解说的口传文本,民间传说的流传往往具有时效性,即随着时间流逝,人物、事件、风俗及山川地理的变迁往往也会反映在传说的变迁中,陈新之间更迭不辍,选择在什么时段流传的什么传说,是民间传说收录的基本问题。传说卷在编纂体例的说明中已经明确,“鉴于民间传说口耳相传、不断变化的特点,本大系所收民间传说作品时间上不设上下限”,但目前笔者所审读的各卷本中,21世纪以来新采录作品极少,传说收录的内容可选择的对象特点是:材料来源明确,但体量较大;各省市分卷多元展现传说的地域文化特性,如张家口分卷中风物传说数量极大,而人物传说极少,黑龙江卷各类传说体量均独立成卷,而风物传说又更甚。

传说卷的编纂体例说明中已经提出:“鉴于当今各地出于各种目的大量新编地方传说的普遍现象,建议尽量收录‘三套集成’以及此前的各种记录文本,对于新采录者要严格甄选,特别杜绝当地文化人个人编撰尚无流传的最新宣传作品。”可能正是有鉴于此,其各分卷本的材料来源主体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纂的成果,但当年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各省卷本中只能有限收录并公开出版部分最具代表性的传说,浩如烟海的丰富传说只能屈身于各县市的内部资料之中。此次正可以给予这些“足不出户”的“闺秀”们一展风采的机会。王尧曾指出大系出版工程中,21世纪以来从事景区传说编创的作品进入到传说编纂中,因此需要“辨析新编的地方主流性传说”,这是民间传说采录中的新问题,而“三套集成”的采录中还有遗留问题也同样影响到此次编纂:一部分来自以上资料库而被视为民间传说的文本并非景区传说,而是文人文学文本,因此不能在继承遗产精华的同时也承继其中的非口传文本。

如何辨识此类新编传说以防误入《大系》卷本?笔者以为有以下几步:辨出处;审内容;看语言;查作者。被当作民间传说辑录的,多在内部资料或以往题为“民间文学”或“民间传说”的个人文学作品集中留存,其内容篇幅长、情节曲折,多用半方言半书面语且刻意用韵。20世纪的民间文学采录中讲述者多有佚名,但新编传说的讲述者与搜集整理者多同为一人,他们又多是当时当地民间文学采录工作的佼佼者,同时兼为文学创作者,常有多篇同类作品发表于当地文学期刊或在个人作品集中出版。从以上诸方面严格辨析,即可厘清新编传说与民间传说之别。

“三套集成”中传说的搜集时间主要集中在1980年-1999年之间,本次审读的少数卷本增补了21世纪以来新搜录的传说内容,如《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河北廊坊卷》中就较多收录了近20年来新采录的作品。新采录文本多从内容上呼应了20世纪流传并被搜集的传说,反映出近半个世纪以来民间传说在流传区域与流传内容等方面的稳定性,同时还有新事象的出现:部分网络流传的传说文本也被采录入大系。鉴于网络民间文学的不断发展,尤其是风物传说类作品多在民间口头流传的同时也在网络上传播,网民作为知识共享群体,在地区知识传播的有效性、传承的需求、传播的速度和广泛程度等方面都有独特优势,故可考虑根据网络流传时间、被阅读和转发的频率等因素而对此类传说适当进行采录,既符合民间传说采录的一般性要求,也能够反映当代传说流传的真实面貌。

民间传说的“空间联动”

传说是某一民众集团对本地区历史和文化的集体性认知和记忆,通常能够提升地方文化的影响力,为享有这一民间传说资源的人群带来现实利益、社会网络或身份认同。陈泳超指出:“传说在社会中的实际存在,首要的不是文学性,而是实用性,它跟所有话语一样,带有强弱不等的权力属性,无论对集团内还是集团外来说,人们至少在身份定位乃至提升方面,时常会求助于地方传说。”因此,作为民间自我表达和社会交流话语体系的传说,往往在讲述者与听众之间形成一种地方知识共享的地域认同感。但是随着《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卷》的陆续完成,传说的“地方性”特性将会有新内涵被赋予其中:“文官传说”“秃尾巴老李”“赶刘秀”“赶罕王”等一大批情节上有极大相似性、情感上有极大认同性、信仰上有极大普遍性的传说往往不止于一省一市,而是跨越广阔的空间,形成一种如同民间故事类型一样的“空间联动”。如在历史人物努尔哈赤的传说中,有关小罕王脚掌七颗星、被崇祯皇帝追杀而不断逃亡的稳定情节,有以之解释满族为何要供奉佛头妈妈的传说。有着极强相似性的同一历史人物的传说在吉林、辽宁、黑龙江、山西等地都有流传,形成了传说的“一说多地”特性。开展之初特别强调“一物多说”情况的收录,而“一说多地”则是现阶段传说卷突显出的传说特性,极大地扩展了“地方性”的地域涵盖范围。

传说的“一说多地”能够鲜明地彰显出人口迁徙、文化融合、民族聚居等社会变迁在民间文化中的痕迹。2018年10月在山东大学举办的“中国秃尾巴老李传说学术研讨会”对主要流传在华北、东北地区的同型传说进行了研讨,正是通过对传说的“一说多地”现象的研讨来推动传说学的研究。如同故事学的类型研究所形成的学术路径、研究范式和阐释方法一样,民间传说也需要更多的专项研讨,而必然会加大传说“一说多地”情况的发现,从而为传说学的学术研讨实现规模化、连续性、跨区域调查实践研究提供更多的文本支撑与资源保障。

民间传说的历史回响

河北张家口流传的张角兄弟黄巾军起义、山西流传的刘关张结义传说都反映了与正史或当代历史重述中完全不同的人物褒贬态度,而在武大郎、陈友谅、黄巢和郭威等人物传说的收录中,从讲述者到采录者都寄寓了浓郁的“家乡人”“护短”心理。因此,民间传说中的历史人物往往与文人编创的戏曲、小说、历史演义或正史中的帝王将相在内容上大相径庭,形象上迥然相异。

民间传说历来以其“信实性”而得到不同学科研究者的重视,如顾颉刚、徐旭生等史学家均曾以传说为历史研究之佐证。历史地看民间传说的“信实性”,尊重讲述人和听众信以为真的态度,尤其是在收录中需要尊重民间传说中具有价值判断、道德评价争议的文本。这些传说就其地域性和历史性而言,仅仅是一种主观性判断,对于研究某一历史时期民众的历史性知识、地方性知识及其所处社会历史环境中传说的真实生存状况等都有着重要价值。

因此,要尊重讲述人的讲述内容、尊重田野伦理,也要允许民众多元化的历史心声回响在当代社会,这类蕴含民众的心理真实,尤其是“吾乡吾民吾风物”的历史情感带来的当代价值认知差异,不应该简单粗暴地以“价值观有问题”而一棒子打死,将之拒之于《大系》门外。

编纂问题的一点补遗

传说卷的编纂体例中明确要求“因为民间传说的地方性特点,故于每则传说之后,都须附有对所涉之人、物以及风俗的简要介绍,尤其是风俗,要尽量细致入微,使人知其全貌。对重要的传说对象须附加图片”。就目前所审卷本的编纂情况来看,一般历史人物传说、风俗传说均以附记或脚注的形式进行了较细致、全面的介绍,但图片内容还需扩充。

以《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黑龙江卷(三)》为例,该卷主要为地方风物传说中的山川河流传说,由于地形地貌的相似性,该卷中收录了大量对某江河、山川地形地貌特殊形态来历进行解释的传说,不但有“一物多说”,还有“一说多物”的情况,但是由于缺少相关图片的编纂,大量同母题甚至同类型传说的收录在文字上就表现为易被误解的“单调”的重复。

将当代民间传说置于历史长河,随着时代变迁,很多风物都在不断发生迁移、变化,口头传说必然也会随之变化,如果没有相关图像的呈现,那么今天所搜集、留存下的民间传说中山川、风物等就难以给人鲜活、生动的立体感受。在航拍技术、数码摄录技术已经十分发达的当下,尤其是图像叙事学已经在大文学史的研究中有较大推进的情况下,《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卷》中相关类别也需要推进图片附加工作。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编纂出版工作委员会“民间传说”专家组成员)

2023-07-28 《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卷》的编纂方法与多元价值 1 1 文艺报 content71053.html 1 传说的内容选择、“一说多地”与历史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