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罗怀臻编剧、曹其敬任总导演、徐春兰导演、魏春荣等主演的昆剧《国风》,截取了春秋时期著名历史人物许穆夫人忧国、怀国、救国等几段人生经历,生动地塑造了一位出嫁不忘故国、力弱不输须眉的女性形象,展示了一位巾帼英雄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担当精神,并由此彰显出个体生命在通往理想目标途中历尽磨难、九死未悔所迸发出的强烈意志。
该剧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却写出了一种气势,演出了一腔豪迈。全剧最大的亮点便是成功塑造了许穆夫人这一鲜活、真实、丰满的人物形象,揭示了她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甚至作为红颜知己的心路历程。少女时代的卫国公主姬熙,本与齐国公子无亏青梅竹马、两情缱绻,岂料作为卫国国君的兄长爱鹤成癖,面对包括无亏在内的诸多姬熙的求婚者,他却将妹妹许配给国力弱小的许王,只因许王为他敬献了两只名贵的彩鹤。面对兄长的荒诞,姬熙反抗过、挣扎过,无奈君命如山,弱小无助的她不得不从。然而,就在即将去国之际,她约来了无亏,将卫国未来的安危托付与他。她之所以敢将心愿说与他,不仅显示出对无亏的信赖,更显示出她对故国的忧虑和深情。从剧作的叙事结构讲,以两个恋人生离死别的场景切入,会很快吸引住观众的注意力,同时,以姬熙的重托为首场,也为后面故事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作为一个女人,卫国公主姬熙虽然没有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但她婚后的生活可以说是美满的。许王不惜百里之遥,开山凿石,引来活泉,无不是为了让她解忧忘愁、幸福快乐;而且他们还有一个读书明理的儿子。但是,王兄的荒诞、对故国的忧虑始终是她内心深处抹不去的一片阴影。果然,虑深成梦,亡国亡命的王兄托梦告诉她卫国罹难。闻知真相的姬熙,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她再三恳求许王出兵救卫,但三遭拒绝。也就是说,如果她执意要走,只能一人独往!此时的姬熙,不仅有对故国沦丧的忧心如焚,更有对丈夫的失望,以及由此陡生出内心彻骨的悲凉。这冰与火的交织将姬熙推到一种绝境,而执拗、倔强、坚韧的她正是在这种绝望中迸发出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纵然徒步,也要归去!
剧作为姬熙归国设置的关卡有三个。在线路上分为宫门、城门和国门,在情感上也是分为三层,且层层递进。剧作家之所以设置“三门”“三卡”的规定性情景,其目的在于展示许穆夫人姬熙为人妻、为人母等多侧面、多层次的性格特点和复杂情感,展现她并非宏大叙事下被神化的“高大全”形象。面对丈夫的拒绝,她虽很失望,但没怨恨,甚至对因自己的执意离开给丈夫造成的伤害心生愧歉。面对年幼儿子的殷殷眷恋和懂事明理,她更是心肺俱焚、肝肠寸断。尤其是闻悉故国倾覆的真相后,她甚至有片刻的自欺——她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说到底,她不是铁打的硬汉,而是抚琴吟诗、柔肠百转、娴静贤淑的女人。她的恐惧、她的歉疚、她的悲伤是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真实情感。而在这真实情感的背后,我们可以体察到一位妻子、母亲、女人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忧伤、悲戚和无奈,并由此激起的更坚卓、悲壮的强烈意志;可以体察到一位爱国者在这噬心的焦灼和牵缠的生命体验中所凸显的一个高尚而圣洁的灵魂。
在卫国国境,姬熙唤醒放弃抵抗准备出逃的胞弟姬毁。她慷慨陈词,激励民众,誓言复国,而自己则又踏上征途。当时的齐国乃是大国,姬熙再次凭借自己与齐国公子无亏青年时代的真挚情感,只身前往齐国借兵救卫。然而,现实并非如她所愿,齐王殿门紧闭,无亏也并未出现。此刻,她没有气馁,没有退缩,在齐国宫殿前席地而坐,抚琴赋诗,企图用琴音诗文打动齐王,唤来公子。她绝食断水,连续弹唱七天七夜……除了齐公子相和的箫声,殿门仍未启,公子仍未现。在结构上,剧作在此设置了一个悬念,即齐王之所以殿门紧闭,是意欲麻痹敌方,谋图联军。然而,从人物性格和情感发展来看,未必不是姬熙这种感天地、泣鬼神的真情,感动了包括她的丈夫许王在内的各诸侯国的君王,他们甘愿联合诸国军队,驰援卫国。
长途的颠簸、长期的劳碌、无尽的焦虑,姬熙累倒在光复后的故国艳阳下。许王父子护送她的灵柩归葬许国。她完成了一个故国女儿的使命和担当,更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完成了圣洁、悲壮、昂扬的灵魂飞升。对于剧作本身,也完成了一个真实、鲜活、丰满的人物形象塑造。
作为一个嫁与他国的女儿,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与情怀,让她甘愿为故国的光复呕心沥血、九死未悔?深入思考便会发现,是少年时期的快乐,是故乡的《泉水》《竹竿》让她魂牵梦萦,更是对破碎山河的怜惜、对灾难中无辜死亡的千千万万条鲜活生命的痛悼,让她甘愿为拯救那些仍处在水深火热中亟待救助的生命,抛头颅洒热血,义无反顾走上救援之路。作为对姬熙这一人物形象的衬托和补充,剧作还成功地塑造了无亏这一男性形象。剧作中,二人的交集不多,仅在第一场和最后一场,但剧作家对两人的身份、情感和心理处理得恰到好处:第一场,面临生离死别,他们虽然相爱,却不越雷池一步;道是话别,却一言未发;一言未发,依然感人至深,唯有琴箫和鸣,诉说离愁。正因为相爱,她才愿将内心重大的嘱托付与面前这个值得托付的人,而他便也欣然应允,一诺千金,终身不负。其实,在这不负里,既有对少年恋情的珍视,更有对姬熙大爱胸怀的敬佩。一介女子尚能如此,七尺须眉情何以堪?最后一场再相见时,她依然凭借对他最大的信赖投奔于他。虽然编剧在此设置了悬念,增强了戏剧效果,但聪明的观众一看便知,他绝不会负她。最终,他仍像第一次诀别时那样,安静地、深情地目送她的灵柩远去。舞台上,两位演员对这两个人物的情感、心理和身份的把握,在规定性情景和程式化的表演中表现得恰如其分、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作者系河北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