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多年前就读过宋小词的长篇小说《声声慢》、中篇小说《血盆经》，其中写当今荆楚乡村生活的生猛与无奈，读来有五味俱全之感。

最近，她的小说集《牙印儿》出版了。在书的封底，作家表达了“很喜欢武汉，很喜欢这座浓浓烟火气的城市”的心情。读过全书以后，我注意到其中写出了“新武汉人”的复杂生活体验——在武汉发展的加速期，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不断进入了这座大都市。他们一方面努力在千变万化、压力山大的生活中竭尽全力打拼，咀嚼着活着不易的各种滋味；另一方面，也在见识各种人生的同时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思路，寻找着新的生机。既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也收获着自己的点滴感悟，这些“新武汉人”带来了五湖四海的人气和品格，也在各种生活浪潮的碰撞与交融中推动着“码头文化”向“新都市文化”的提升。

你看，《固若金汤》中的男上司利用权力占女下属的便宜，女下属在现实的敷衍与家庭的责任之间左右为难。这样的故事一直是新闻与小说的热门题材，多少人在情场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完成了权力、金钱、色相的交易或者深陷麻烦？《固若金汤》却写出了始于战战兢兢、虚与委蛇，终于“讨厌自己的忍辱负重”，在看透了上司的龌龊和更加明确了家庭的责任后，毅然从沉重的压力中抽身而出的弱者活法。现实生活中，这样能够固守着弱者的尊严、“贫贱不能移”的普通人其实也不少。《牙印儿》通过一桩夫妻情感危机，聚焦于另一种生存状态：在激烈的各种竞争中，为什么常常会产生“这般拼命到底是为什么”的倦怠？夫妻之间、同事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始料未及、防不胜防？还有《祝你好运》，借钱的、逼债的、扯皮拉筋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罗地网”，接踵而至的各种麻烦、突如其来的意外祸端到底磨砺了主人公皮实的生命意志，使她顽强地应对绝望，为求生存不择手段。而《丰收之歌》则在一个看似超过了小康水平、却因为生不出孩子而产生出疙疙瘩瘩的家庭矛盾故事中，揭示出女主人公“假装在生活”的纠结与“恨天恨地，恨爹恨娘，但更多的是恨自己”的情绪……在这些充满了都市人层出不穷的烦恼故事中，作家表达了对普通人在引诱与抵抗、算计与落空、绝望与坚忍中沉浮的理解。看得出来，她对于这些作品的主人公的各种喜怒哀乐充满了同情、理解。这样，她也就写出了那种普通人生活的“浓浓烟火气”——那当然是不同于“诗情画意”或者“民风淳朴”的都市气息，是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嘶吼与叹息的生活。这样的风格足以催生出对于当今生活的审视：生活的质量有了明显的提升，为什么压力与绝望、烦恼与吵吵闹闹也急剧增加了？都知道应该开心、遇事想开些，可为什么事到临头了，却躲也躲不掉？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实际上这样的期待为什么落不到实处？诸如此类的问题，其实一直都在困扰着人们——从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到巴金的《家》、老舍的《骆驼祥子》……一直到王安忆的《长恨歌》、张欣的《爱又如何》。同时，经历了算计、争吵、打斗的人们不是也在社会的各种风浪、漩涡中渐渐放弃了“万事如意”的幻想，而变得更务实、更精明、更泼辣、更厉害了吗？而这，也不仅仅是“武汉嫂子”的活法，其实也是当今无数在各种压力下活着、打拼的人们的生存之道吧！生活中固然有“不可承受之轻”，可更多的，还是“不可承受之重”吧。写出了这一点，就写出了生活的玄机。看多了人间世，就会看出活着的不易，能够像苏东坡、曾国藩那样活着的成功人士从来是少数；能够真正把一切诱惑都看淡的人也不是大多数。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恼与不幸，并在与命运周旋的过程中渐渐变得更具有适应力。深陷其中，那些冠冕堂皇的口号常常无济于事。该承担的家庭责任、社会责任常常是重负也是支柱。该遭遇的艰难险阻、困扰麻烦常常也是命中注定的考验。“烦恼即菩提”，正是此理。

此外，当宋小词在笔下人物的各种纠结中常常触及“讨厌自己”、“恨自己”的情绪时，也就写出了日常生活中一种常见的情绪：在上下求索、突围的焦虑中，都市人难免在怨天尤人的同时也自怨自艾。在这样的自怨自艾中，有人心灰意懒，有人走上了绝路，也有人经过深刻反省，重新出发，寻找新的出路。值得注意的是，《固若金汤》和《丰收之歌》的主人公都选择了后一种活法。由此可见作家的立意：在烟熏火燎的“烟火气”中，只有调整思路，才有希望。常言道：女性当自强。而这自强的力量说到底还在命运的敲打和自己的反省中吧！在都市灯红酒绿的繁华后面，其实有无数人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思路、不断寻找着新的出路。人生的希望在此。文学的希望亦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