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称刘春龙的《故乡渔事》是“渔事的小百科全书”,这话一点都没错。阅读这部《故乡渔事》,大概会有很多人惊讶于竟然还有这么多自己认不得的汉字,仅是看目录就会发现有“簖”“䟺”“罧”“篈”等字陈列其中,而这些汉字又都与“渔”相关。这足以见得里下河这片区域内渔事种类的丰富,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水乡生活的熟稔,但更重要的是,在这些生僻的汉字背后,是深植于故乡人情风土背后“渔”的文化。
在刘春龙的笔下,里下河渔事不像海明威《老人与海》那样惊心动魄,不像张炜《鱼的故事》那样艰辛,更不像麦尔维尔的《白鲸》那样充斥着危险,总体而言,《故乡渔事》中的篇什大多带着一种闲适。在《故乡渔事》中,渔事是富有乐趣的,无论是“拾鱼”“抠螃蟹”还是“扒河蚌”“摸鳜鱼”都有各自的一番滋味。在《故乡渔事》中,渔事并不仅仅是里下河地区居民们维持生计的方式,更是一种精神领域的活动,是里下河地区风土人情的集中体现。从童年到成年,渔事几乎伴随着里下河居民的一生,它塑造了这一区域的种种性格,孩子们往往是从拾鱼、钓䱗鱼开始,逐渐学会拉大网、张小钩,逐渐学会和大家伙一起出罧、闹滩,人情世故与渔事混合在一起,终于纯熟在心,并一代一代地传承了下来,直至渗入语言、词汇、文化乃至思维深处。
当然,靠水吃水的生活并非完全是闲适的,刘春龙对渔事是十分熟悉的,他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辛劳和磨砺,他写扳筢的不易、写打篦篈女人脚上的老茧和划痕、写扳蟹罾的枯燥与乏味,他甚至在字里行间对那种将渔事看作是风景或者景观的行为有些嗤之以鼻,在《故乡渔事》中,作者处处表达着对水乡渔人的敬意。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怕钻研,渔事也同样如此,《故乡渔事》让读者们看到了许多神乎其神的技艺,近到因抛叉戳鱼被人称为“叉王”的表哥,远到站在冰水里用脚抓鱼的老人,渔事对这些渔人可以说是易如反掌。所谓“技艺”,本身就包含着“技”和“艺”两方面,把“技术”发挥到一定程度了,自然也就成了“艺术”。刘春龙笔下的渔事之美很大程度上也正在于此,且看那“捣大网”轰轰烈烈的场面、且看那“撒网”时的举重若轻、且看那“扛夜罩”时的遗世独立,当然还有那“围箔”时水面的半江瑟瑟半江红,随便一个场景都是一幅绝好的画作。有意思的是,在《故乡渔事》书中时不时就会嵌入几幅有关水乡生活的图画,图文交织摇曳生姿,让读者更深入、直观地走进水乡、走进那些渔人和渔事。
虽说是在写散文,刘春龙却十分擅长去讲述那些发生在里下河水乡的小故事,这些故事或带给读者温暖,或令读者感到唏嘘,或让读者试图参与其中,这些故事大部分都没有什么起承转合、没有什么矛盾冲突、没有什么开端或结局,但是,生活本身不就正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故事反而更加意味深长。在《故乡渔事》中,有一篇题为《摇网》的文章,刘春龙别出心裁地以“你”为中心人物,写一对渔翁渔婆的渔获,把渔人们的淳朴写得如梦似幻,如果站在叙事学的角度上,第二人称视角是否成立本身可能就是个问题,但是就这篇文章而言,“你”的出现却使其内部空间变得丰富,它将读者、旧日之作者、今日之作者置于同一场域,而民风淳朴的里下河水乡也成为他们共同的精神依托。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刘春龙笔下的人物,比如善于摸鳜鱼而拙于人情世故的“老黑鱼”、给人看鱼塘看出一系列传奇故事的“花猫”、年纪轻轻却精于各类渔事的“表哥”等。这些人物并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在里下河水乡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生活着,然而,正所谓“此中有真意”,一些哲思与道理也便蕴藏在这些寻常的渔事里了。
读刘春龙的《故乡渔事》,会让人很自然地想起汪曾祺,这可能便是里下河的水土带给生活在这片区域内的人们共同的审美积淀。和汪曾祺相似,刘春龙的文字冲淡、平和,在娓娓道来之中还有一种源自对旧日怀念的淡淡忧伤,但是,刘春龙与汪曾祺毕竟是两个不同的创作主体,虽然有着共同的审美趣味,二人起笔的思路却是大不相同。不同于汪曾祺讲故事时的超然,刘春龙习惯于将自己置身于渔事之中,他擅长写“我”的故事,毕竟渔事只有亲自经历过才会知道其中三昧。刘春龙有一个重大的发现,那便是“文人大都有渔父情结”,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在渔人每日的劳作中自有一番风雅:在写“跳白”的时候,作者还专门设计了一位以打鱼为生的落魄文人,孤身一人泛舟湖上,捕鱼赏景两不耽误;在写各种渔具时也总能联系到《诗经》《楚辞》,在渔事的发展演进中寻找与历史的连接。刘春龙也会和汪曾祺一样去写一些消失了的或者正在消失过程中的人或事,但是,两人对这些人或事的态度是不同的,汪曾祺怀旧,那些即将被时光抹平的“最后一个”总会让他心痛,而刘春龙则多了一份坦然,他倾向于一种“双向的抵抗”,“一方面我们要留住乡愁,另一方面我们也要与过去诀别”。因为熟悉渔事,刘春龙见证了一些生产工具与生产方式的变革,也便觉得一切因时而变、因势而动,无常法也无常形,那么产生与消亡也都是常态,只是需要有人为之做一番努力,将他们定格在纸面上,为后人留一份见证,让里下河地区的年轻人们对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有一些新的认识。于是,刘春龙荡开一支笔写了下去,一写就是二十余年,正如一条小船,穿过里下河地区的水网、垛田与苇荡,将那些细碎的故事拾起,并让它们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