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水》是入微的。它回避大的构架,有的只是四季的流转以及流转中每个人的冷暖自知;拒绝概念的植入、先行,而是让万物以自身的也许眉眼并不太分明却一定不可以与他物混为一谈的样子呈现出来。这样一来,哪怕只是一堆垒梯田的石头,都拥有各自的年龄、来历,长幼有别地排列在一处:土黄的年轻,青黑的年老,灰白的则算是中年。入微是一种重要的小说写法,在背后支撑着这一写法的,则是写作者的慧眼、善意。正是在乔叶的慧眼、善意的观照下,宝水才被打开成一片澄明之地,在那里,“万物都有表情,表情上都有历史”。不过,试图勾描出万物的表情,这样的写作怎么可能不芜杂、壅塞,一如世界本身?小说家该如何既书写“生活流”又不让“生活流”把自己淹没?乔叶自有方法。她用“挖茵陈”“玉兰吾妻”“不受罪咋享福”等120个词汇或短语,对林林总总的物、事、理进行命名,获得命名的物、事、理从晦暗不明的状态中一跃而出,杂而不乱地并列在一起,并在四季的流转中既缓慢又匆促地走向自己的未来,或者结局。
因为入微,一定要往细处去,《宝水》又是复杂的。《宝水》共有120节,竟有四节都叫“极小事”。真是喜欢“极小事”这个词。你看,一个小小的村落,能有多大的事情发生,日复一日发生着的不就是你送我一块豆腐、我回你一把香椿之类的“极小事”?可不能小看这些“极小事”,一物的授与受,就是潜隐着的爱恨、情仇——聚居在一个村子里,好几辈子了,难免发生一些理不清的爱恨、情仇。可是,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能把爱恨、情仇直接挂在脸上,只会以一物的授与受的方式间接地流露出来。熟人社会里情感表达必然的克制,导致了“极小事”的复杂。复杂的原因还在于:一、因为小,极小,事情之间的差别就极细微,好像可以忽略不计,其实又是根本性的。此种看起来可以忽略不计的根本性真是复杂,需要付出一生的修为去体悟、把捉。比如,同样是问小曹的收入和对象,小曹却说,“我”的问跟村里人的问不一样,出发点就不一样:“你是纯好奇,他们还带着比较的心思呢。”二、“极小事”是触须,是曲线,缠绕在一起,彼此排斥,又相互说明,想弄清楚这一件,就得攀扯出那一件,而那一件又必须从另一件那里得到一份说明,就像香梅被家暴,哪里是纯然无辜的,或者说,这世界怎么可能有纯然无辜的人和事?
就这样,《宝水》复现出一个复杂的、不可以一言以蔽之的乡村。复杂的乡村当然是泥沙俱下的,带着一些体味。不过,谁说体味不就是人的气息?更何况宝水还拥有几颗明矾,搅拌几下,泥沙沉淀下去,水就一点点地明净起来。明净不是空无一物,而是丰盈。明矾可以是风风火火的大英,是世故到质朴、豪气的孟胡子,是既跟宝水人生活在一起又跟他们都不一样的外来者“我”……从复杂到明净的飞跃,杨镇长另有一比:“脏水洗得净萝卜,就是这。”《宝水》写出了中国农村的“实然”,更写出了中国农村的“应然”,明净的“应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复杂的“实然”作为扎实、绵密的底子的。
有一天,“我”和老原一起爬到云顶,遥看天尽头根本看不见的福田庄,想:“宝水如镜,一直都能让我看见她。”乔叶的意思大概是,她的《宝水》就是一面镜子,让你看到了你的“她”——“她”是你的故乡,是大地,是每个人心头种着的善的根芽。我想,就像“每粒盐都含有它结晶的原型”,宝水还是一粒盐,潜在地含有一种本体的明净,这样的明净最终会在中国大地的每一片枝叶上被现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