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时候,我与杨庆祥、黄平蒙张燕玲老师信任,在其主编的《南方文坛》上开设专栏“80后学人三人谈”,后结集为《以文学为志业》出版。彼时的谈话文字,不少围绕我们这一代际的文学展开,或将历史经验与自身行迹、心迹相参照。
当时我的忧虑是,“80后”最初的崛起,毫无疑问借助了网络和市场这两股强大的推动力。网络不仅指向发表的媒体(以前是文学期刊),而且直接影响到文学写作、阅读与评价的形态,这样一种近乎畅销书式的生产流通方式,与先前“作协—文学期刊”的体制有很大区别,也固化了人们对于“80后”文学的印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文学专业读者和研究者并不太在意“80后”文学,与此同时,年轻的作家在传统体制之外自生自灭。当然,传统体制之外别有天地与生机,但要么无人闻问,要么在与媒体包装、市场逻辑的周旋中气血耗尽……十年倏忽而过,终于等到杨庆祥主编“新坐标书系”横空出世,以学术化的眼光对“70后”“80后”的创作业绩进行存档、整合与研究。目前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已推出该书系中的14种,每位作家单独成卷,每卷皆以作品选、评论、创作谈、访谈和创作年表构成体例。
更上层楼的是,杨庆祥在总序中提出“原创性理论创造”的迫切性,迄今依然没有合适的理论框架对这一代青年作家的文学密码与审美风貌进行把握与提炼。近年来,杨庆祥提出的“新伤痕”、黄平梳理的“反讽传统”,其论述容或可商,但无疑是理论创造的可贵尝试,见《“新伤痕时代”及其文化应对》《反讽者说》等相关文章。举一例以作对照:程光炜教授曾向研究者推荐《集体作业:实验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这是李敬泽、李洱、邱华栋等几位前辈在1990年代推出的一本对话录,对话围绕的主题就是他们这代“60后”人的文学。我发现,当年他们努力辨析的几个关键词,比如“个人化写作”“日常生活”等,从今天来看,不但已经成为描述那代人美学经验的标识,而且进入了文学史成为“文学史概念”。文学史经验告诉我们: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的指认,往往都是通过一两个精简而有效的关键词来落实的。上引对话录中有作家的自我说法与批评家的强力阐释,精诚、有效的“集体作业”正是一代人推开经典化与文学史殿堂大门的尝试。与此对照,这些年来年轻且不乏实绩的作家崛起于创作领域,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则严重滞后。
“新坐标书系”每卷所收录的评论文章,既是针对作家的代表性研究,也在聚焦时潮背景的现象分析之外,更多以作家作品论的方式去体贴作家个体的特殊性以及具体文本内部的美学肌理,在这个基础上,将审美与社会、作家作品与历史语境等信息内外呼应、结合起来。它们无疑构成了杨庆祥所召唤的“原创性理论”诞生的论述积累。
以学术眼光整合青年世代的创作实绩毋庸置疑是好的尝试,但学术眼光本身也暗含不同的评价标准。“新坐标书系”是为具备经典潜质的作家备下的聚义厅,抑或同时考虑文学对普通读者、大众社会的辐射与介入?困难在于,实际影响、塑造着社会中广大人群对于文学之理解与想象的,未必是能够进入聚义厅上的文学英雄座次。
我们常说19世纪40年代是狄更斯、萨克雷、勃朗特的时代,可是据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中提示:现在留存下来一些当时书店里的畅销书榜和最受欢迎的作家名单里,并没有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光辉灿烂的名字,而榜单上实际出现的作家,今天的我们全都不认识,而当年他们的读者,可“不只是堕落的穷人,那些‘出身良好的人’也有此嗜好,至少是在乘火车旅行途中”。这些作家尽管进入不了文学史,但是如果想要理解当时人对文学的想象,其实离不开这些现在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作者。
类比到我们身处的时代,如果要理解今天的人们对于文学的想象,庄严肃穆的大学课堂、研讨论坛、主流奖项与经典选本等当然不能忽略;但是也不妨将目光转向人流拥挤的飞机场、火车站,我们是不是想过,哪些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会出现在上述地点的书店内。由此,我也一直非常想处理一项课题:飞机场与火车站里的当代文学面孔。
“新坐标书系”目前推出两辑共14位作家分别是:李修文、鲁敏、葛亮、徐则臣、张悦然、双雪涛、乔叶、张楚、李宏伟、石一枫、赵志明、笛安、刘汀、杨庆祥。以上罗列是为了从遴选出的对象来反推该书系的评价标准。这套选本,是客观保存原貌与现场(应收尽收),抑或体现自身学术眼光(设定门槛、实现筛选)?这两个标准并不能清晰区分,但从实际操作而言,“新坐标书系”无疑更偏向后者。其实杨庆祥在总序中已有说明:“这套新坐标书系里的‘青年世代’指的是那些在我们的时代创造出了独有的美学景观和艺术形式,并呈现出当下时代精神症候的作家。新坐标者,即新时代、新文学、新经典之涵义也。”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但那些在创造艺术形式方面可以推敲,却实实在在击中当今时代精神症候之一斑的作家如何取舍?更何况,在豆瓣等网络平台上风生水起,经受住类型文学、网络文学的大浪淘沙(例如马伯庸),甚至更隐秘一些的围绕若干独立出版品牌和文艺同人圈……上述阵地中都不乏艺术形式上苦心经营又对时代真问题有所发现的青年作家。杨庆祥同时主编过“青·科幻”丛书,且“新坐标书系”的分卷主编皆为身居批评一线的青年学人,身处新媒体普及、发表阵地多元的环境,在后续编选过程中,他们一定会将对具备探索精神的文学新人的发现、对“传统”“主流”视野的反省,有效整合到文学史叙述版图中。我们拭目以待。